俺老婆送狗回来时，天黑得已经成墨了。你怎么才回来呢？她笑着说："你这个大傻瓜，也不动脑想想，俺要侍候着大老爷一吃完呢。再说，下雨天，天黑得早呢。你怎么还不灯呢？"俺也不绣，俺也不念书，灯熬油什么？她说："好小甲，真会过日。穷富不在一盏灯油上。何况咱们并不穷。爹说了，从今年起，免了咱家的税银了。你就放心地上灯吧。"俺打火燃了豆油灯，她用上的钗，把灯儿挑，满屋通明，过年一样。灯影里看去，她的脸红扑扑地，她的汪汪地，刚喝了半斤老酒多这模样。你喝酒了吗？她说："真是馋猫鼻尖，爹怕我回来时害冷，把个壶底让给我喝了。这雨，下得可真正大，谁把天河漏了底——你别回，俺要换下衣服。"还换什么换呢？钻被窝不就得了嘛！"好主意，"她嘻嘻笑着说，"谁敢说俺家小甲傻？俺家小甲着呢。"她脱下衣裳，一件件扔到木盆里。白的，的大鳗鱼，打了一个上了炕，又打了一个钻了被窝。俺也脱成个光腚猴钻了被窝。她把被卷成简儿，说："傻，你别招惹我，忙了一天，我的骨架都要散了。"俺不惹你，但是你要答应俺，给俺虎须。她嘻嘻地笑着说："傻，我到那里去给你虎须？"今天有人对俺说你能到虎须。"谁说的？"你别谁说的，反正俺要你给俺一虎须。俺要一弯弯曲曲、梢儿金黄的虎须。她的脸腾地红了，骂："这是哪个狗杂说的？看我不剥了他的狗蒙个鼓！说，是哪个杂调唆你？"你杀了俺俺也不能说，俺已经拿着你的肚起过誓了，俺说如果俺说了就让你肚痛。她摇摇，说："傻啊，你娘是哄你玩呢，你也不想想，世上哪里会有这事儿？"谁都可以哄俺，俺娘怎么会哄俺？俺想要虎须，都想了半辈啦，求求你，帮俺去一吧！她气哼哼地说："我到哪里去给你？还要那什么弯弯曲曲…傻，你真是个大傻瓜！"人家说了，钱大老爷炕上就有一张老虎，有老虎自然就会有虎须。她叹了一气，说："小甲，小甲，让我说你什么好呢？"求你啦，去帮俺吧，你要不给俺去，俺就不让你去送狗了。人家说你是去送人呢。她咬牙切齿地说："这又是谁说的？"你别是谁说的，反正有人说了。她说："好吧，小甲，我给你去一，你可以不粘我了吧？"俺咧开嘴，笑了。

第二天晚上，俺老婆真地帮俺把虎须来了。她把那金黄的儿递到俺的手里，说："拿好了，别让它飞了！"然后她就笑起来，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了。俺地攥着那虎须，心里扑通扑通地。盼了半辈的宝贝就这么容易地到了手？俺仔细地端详着手里的宝，果然是弯弯曲曲，梢儿金黄，跟何大叔说得一样。俺着它，到手脖麻麻酸酸的，宝沉得很呐！俺抬起，对俺老婆说，让俺先看看你是个什么变的。她抿着嘴儿，笑着说："看吧，看吧，看看俺是个凤凰还是个孔雀？"何大叔说你是个白虎呢！她的脸顿时变了，怒骂："果然是这个老杂嚼蛆！赶明日非让爹把他拘到衙门里，噼里啪啦二百大板，让他尝尝竹笋炒的滋味。"

她伸一指，戳着俺的说："你呀，鬼迷了心窍。你这一辈，就毁在了一上。你娘不过是随给你讲了一个故事，你就拿着捧槌当了针啦。现在死心了吧？"

俺知她在转着圈骂俺，不拿虎须，她是不可能看到俺的本相的。可俺拿着虎须为什么也看不到她的本相呢？这宝贝为什么就不灵验了呢？哦，坏了，何大叔说了，俺如果把他的名字说来，宝贝就不灵验了。俺刚才可不是说漏了嘴，把他的名字说了来！俺懊恼死了。真笨，俺就这样把好不容易到手的宝贝给糟

俺老婆撇撇嘴角，连讽带刺地说："看来了没？说说看，俺是个啥变得？"

有了老虎，还愁不到一虎须？记住，让你媳妇帮你一弯弯曲曲的、颜金黄的，那才是真正的宝须，别样的本不灵呢！"

俺摇摇，说，你说得不对，俺娘怎么会骗俺呢？这世上谁都会骗俺，惟有俺娘不会骗俺。

俺惶惑地摇摇，说，看不来，你还是你。这宝贝，到了俺的手里，怎么就不灵了呢？

俺地着虎须，借着明亮的灯火，不眨地盯着俺的老婆看。俺的心里打鼓，手脖一个劲儿地哆嗦。天老爷啊天老爷，俺就要看到俺老婆的本相了。她会是个什么音生变的呢？是猪？是狗？是兔？是羊？是狐狸？是刺猖？她是什么变的都可以，千万别是一条蛇。俺从小就怕蛇，长大后更怕蛇，踩到一条稻草绳，俺都能离地蹦三尺。俺娘说过了，蛇最会变女人，好看的女人多数都是蛇变的。谁要是搂着蛇变的女人睡觉，迟早会被脑髓。老天爷保佑吧，俺老婆无论是啥变的，哪怕是一只癞蛤蟆，哪怕是一只大虎，俺都不害怕，只要不是一条蛇就行。如果她是一条蛇变成，俺就拾掇拾掇杀猪家什，夹着尾跑它娘的。俺一边驴打般地胡思想着，一边打量着俺老婆。俺老婆故意地把灯草剔得很大，灯火苗儿红成一朵石榴儿，照得满屋通亮。她的发黑得发蓝，刚用豆油过似的。她的额光亮，赛过白瓷瓶的凸肚儿。她的眉弯儿弯儿的，正是两抹柳叶儿。她的鼻白生生的，一节藕雕成的。她的双灵灵，黑泡在清里。她的嘴有大，嘴不抹自来红。两只嘴角往上翘，好比一只鲜菱角。任俺看得睛酸，也看不俺老婆是个啥脱生。

她说："那你拿着虎须，为什么看不我是个啥变的？我不用虎须也能看你是一个啥变的——你是一猪变的，一大笨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