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仔细地思考着母亲的话，渐渐地心平气和了。是啊，所谓的自尊、面，都是吃饱了之后的事情，对于一个饿得将死的人来说，一碗麻风病人吃剩的面条，是世间最宝贵的东西。当然也有宁愿饿死也不吃国救济粮的朱自清先生，但人家是伟人，如我这猪狗一样的东西，是万万不可用自尊、名誉这些狗玩意儿来为难自己。

前年节回家探亲时，我把这些年在北京受到的委屈，一桩桩一件件地说给母亲听。母亲说："我就不信，人活一气，再去吃宴席，行前先喝上两大碗稀饭，然后再吃上两个大馒，上了宴会，还能那副饿死鬼相吗？"

娘说："儿啊，你这算什么？娘在1960年里，偷生产队的料吃，被人抓住了吊起来打。当时想，放下来就一撞死算了。可等到放下来，还不是爬着回了家。你大娘去西村讨饭，讨到麻风病的家里，看到人家过堂里方桌上有半碗吃剩的面条，你大娘看看无人，扑上去就用手挖着吃了。麻风病人吃剩的面条，脏不脏？你受这委屈算得了什么？娘分明看到你一天比一天胖了起来，不享福，如何能胖起来？儿啊，你这是享福啊，不要在福中不知福啊！"

"娘啊，简直是没有活路了啊…"

一句话把我的心彻底地凉透了，因为吃人家的东西所蒙受的耻辱一桩桩一件件涌上心。我怎么这样下贱？我怎么这样没有息？你实在想吃，一个人下个馆不就行了吗？你想怎么吃就怎么吃！你想多么凶恶地吃就多么凶恶地吃。你吃光了把盘也添了也没人嘲笑你。你自己经常地忘记自己的份，你忘了自己是一个乡佬，人家那些人从本上就瞧不起你，压儿就没把你当个人看。人家有时找你玩玩，那是无聊，那是天鹅向鸭表示亲近，如果鸭竟因此而想非非，那鸭就惨了。想明白了理后，我发誓宁愿饿死也不再吃人家的东西了，就像朱自清宁愿饿死也不吃国面粉一样。我还发誓万不得已跟人家在一起吃饭时，一定要奋不顾地抢先付账，我付账，那么即便我吃得多一人家也就不会笑话我了吧？

我这才悲哀地认识到，世界上的事情，其实早就安排好了。该着受侮辱的命，给你上皇冠也逃脱不了。

回到北京后，遵循着母亲的教导，上了宴席，果然是不猴急了。吃得温良恭俭让，像英国皇室里的厨那样。我等待着大家的表扬，可是一个人却说："看看莫言那个假模假样的劲儿，好像他只用门牙吃饭就能吃成贾宝玉似的。"

二吃相凶恶

我问："娘啊，咱们一大家人，为什么就单单我为吃蒙受了很多耻辱？"

1960年天，在人类历史上恐怕也是一个黑暗的天。能吃的东西都吃光了，草，树，房檐上的草。村里几乎天天死人。都是饿死的。起初死了人还掩埋，亲人们还要哭哭啼啼地到村的土地庙去"报庙"，向土地爷爷注销死者的，后来就没人掩埋死者，更没

在我的脑袋最需要营养的时候，也正是大多数中国人饿得半死的时候。我常对朋友们说，如果不是饥饿，我绝对会比现在聪明，当然也未必。因为生来就吃不饱，所以最早的记忆都与有关。那时候我家有十几人，每逢开饭，我就要大哭一场。我叔叔的女儿比我大四个月，当时我们都是四五岁的光景，每顿饭就分给我和这位每人一片发霉的红薯，而我总是认为偏心，将那片大些的给了。于是就把手中的那片抢过来，把自己那片扔过去。抢过来后又发现自己那片大，于是再抢回来。这样三抢两抢就哭了。婶婶的脸也就拉长了。我当然从一上饭桌时就泪哗哗地。母亲无可奈何地叹息着。自然是站在的一面，数落着我的不是。婶婶说的话更加难听。母亲向婶婶和连声赔着不是，抱怨着我的肚大，说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生了这样一个大肚的儿。

众人大笑，大增。有个人说："人啊，还是本一些好，林黛玉也要坐桶的。"

又一次去吃烤鸭，吃到一半时我就把账结了。几个贵人都十分雅地填饱了那些贵的胃袋后，桌上还剩下许多，这时，农民的卑贱心理又在我的心中发作了。多么可惜啊，这些大葱，这些大酱，这些洁白的薄饼，这些香酥的鸭片，都是好东西，浪费了不但可惜，还要遭到天谴的。于是我就吃。这时，有人说："瞧瞧莫言吧，非把他那钱吃回去不可。"我到脸上火辣辣的，好像挨了一个响亮的耳光。人家还说："你们说他的饭量怎么会这样大？他为什么能吃那样多？要是中国人都像他一样能吃，中国早就被他吃成火的旧社会了。"

吃完了那片红薯，就只有野菜团了。那些黑的、扎嘴的东西，吃不下去，但又必须吃。于是就边吃边哭，和着泪往下咽。我们这茬人，到底是依靠着什么营养长大的呢？我不知。那时想，什么时候能够饱饱地吃上一顿红薯就心满意足了。

娘说："儿啊，认命吧。命中该有什么，就得承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