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从你书房的门透来，穿过客厅，从走廊的门透来，烟味伴随着灯光。我虽然在哭，但同时也在履行一条狗的职责。我记住了你上那隐藏在烟臭里的以苦涩为基础的综合气味，我记住了你妻上那被油腥和碘酒掩盖着的以酸辛为基调的气味，你儿上那综合了你们夫妻气味的、苦涩酸辛的气味我早就很熟悉了。在西门屯时，我闭着睛也能把他的鞋从那一堆鞋里叼来。但你小竟敢把我从房里搬到厢房的煤堆里。作为一条狗，谁愿意跟人住在一屋里啊？闻你们的脚丫味？闻你们的味？闻你们腋下的狐臊？闻你们嘴里的酸臭？但那时我还小，你怎么着也让我在屋里待一夜，也算你仁慈，可你小——！咱们这仇，就是那时结上的。

贵起来了。但好景不长，在这窝里只睡到半夜，就被你搬着筐把我扔到西厢房的煤堆旁边。为什么呢？因为我在黑暗中，想起了西门屯的狗窝，想起狗娘温的怀抱，想起了那个慈祥老太太上的气味。我禁不住就哼哼起来，泪汪汪。连你的儿睡在你老婆的怀里半夜里还起来找呢。人狗是一理嘛。你儿已经三岁，老才生三个月，凭什么，连娘都不许想啦？何况我不仅思念我的狗娘，我还思念你的人娘呢！但说这些都没用，半夜时分你推开们，端着筐就把我扔到煤堆旁边，你还骂我：狗杂，再叫就掐死你！

咱在院里转圈，熟悉环境。路过正房门时，因情一时脆弱，扑上去，用爪搔了几下门，嘴里发几声狺狺的哀叫，但这脆弱情很快就被克服了。

其实你本就没睡，你躲在书房里，桌上装模装样地摆着一本《列宁选集》，就你这满脑袋资产阶级腐朽思想的家伙还看《列宁选集》？啊——呸！这是你小的一贯伎俩，你用这方法逃避和我的女主人睡觉。你一支接一支烟，把你那书房熏得墙发黄，仿佛装修时使用的别样涂料。

我回到西厢房那筐里，到自己已经长大了。我看着半个月亮爬上来，红红的脸膛，像一个怕羞的农村大。星空邃无边，四棵大梧桐上，那些浅紫的繁，在浑浊的月光下，像活着的蝴蝶，仿佛随时都会翩翩起舞。我听着后半夜的县城里那些神秘陌生的声音，嗅着那复杂的气味，到自己已经置于一个广大的新世界中，对明天，我充满期待。

厢房里黑黢黢的，但对一条狗来说，这光线足够辨别事。煤的气味烈，夹杂着硝烟气味、挖煤工人的汗味儿，还有血腥的味儿。都是亮晶晶的大块好煤，那时供销社资，要啥有啥。能烧上这样的大块良煤的都不是一般家。我筐，走到院，嗅着汹涌而上的井气味，嗅着梧桐儿的气味，嗅着西南墙角上的厕所气味，嗅着那一块小小的菜地里的韭菜气味和菠菜气味，嗅着东厢房里的酵母味儿，蒜香味儿，已经变质的馊饭味儿，还有各各样的木材、铁、塑胶、电发的味儿。我在四棵梧桐树上都“滋滋”了，在大门上也“滋滋”了，在该“滋滋”的地方都“滋滋”了。这里成了咱家的地盘了，咱离开母亲的怀抱，来到一个陌生之地，今后的日，就靠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