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以智皱起眉，不愿意在这鬼地方白白耽搁一天。他问明驿站里还剩下两匹，这个数凑一乘车是不成，但倘若改为骑，却还勉凑合。于是，他同黄宗羲商量，决定不坐车，就要了那两匹。又同驿丞磨了半天，最后让他从站里那两个烧饭、挑的老驿卒中，好歹一个来跟着，便一齐动门，继续向北发。

黄宗羲瞧了瞧朋友，发现对方脸上，刚才那不可一世的神气已经不见了，此刻正诚恳地望着自己。他犹疑了一下，只好把涌到嘴边的那些话暂且吞了回去，默默接过书稿，回到窗前的座位上，一页一页地浏览起来。

朝廷闻报，大为震动，急忙调派大批军队行围剿，直到今年正月，才勉把这场造反镇压下去。朝廷惟恐动再起，也曾下令对“就抚”的饥民加以赈济。但这几年，朝廷为着对付“寇”在过去每年征收几百万两“辽饷”之外，又接连加派了三百三十余万两的“剿饷”和七百三十余万两的“练饷”下正恨不得把民间的每一滴脂膏都榨取来，投战场，哪有余钱去放赈？只好摊派给地方。而地方也正为应付“三饷”得焦烂额，同样拿不钱来。何况那些官府衙门，上上下下都在千方百计捞钱敛财，即使有那么一赈额，经过他们的手七克八扣，留给饥民的，到底能有多少，也就可想而知。更别说饥民实在太多，已经到了远远超人力所能救济的地步。所以目前这一带，尽官军加了巡逻和弹压，但路上并不太平。正是考虑到这情况，临门时，方以智已经换上便服，还同黄宗羲各自挎了一柄宝剑，八名家丁和承差也各执刀，相随护卫，以防万一。

当航船横渡黄河的时候，黄宗羲和方以智并肩地靠在窗前，纵目远眺，谁也没有说话。虽然他们都不是一次行经这里，但前这气吞万里的磅礴气势，仍然那样地震撼着他们，使他们的怀一下扩展开来，并且被大自然伟大的、原始的、神秘的魅力所引，所陶醉，以至忘却了谈，忘却了思考，甚至连自己的躯似乎也被这原始的伟力所分解，所消，不复存在了…渡过黄河之后，登岸是一个大驿站，名唤“柳泉驿”因为天已晚，主仆一行便在驿站歇下了。第二天起来，收拾停当，用过早饭，方以智便命方理去涉车。方理去了半天，却空手跟着驿丞走回来。那驿丞诉苦说：“车倒有，却因本地连年遭灾，骡不足；加上粮饷匮乏，站里的驿卒裁了又裁，减了又减，只剩下十来二十人，到昨夜为止，能派的都派去了，还没回来。只好委屈大人再住一天，明儿再走。”

在运河航行了大半个月之后，他们乘坐的官船来到了徐州城下的黄河渡。

黄宗羲睁大睛，仿佛不认识似地望着朋友。不过，使他到惊愕的，与其说是方以智此时此刻所表现来的非凡自负，不如说是这位才气过人的朋友所决心选择的那条路——潜心著述，藏之名山，以待来者。不错，这是自古以来无数学者所共同走过的路，本来无可非议。但是，黄宗羲一向认为，作为不幸而生于忧患时世的他们这一辈人，下却没有权利、也没有可能那样。事实上，黄宗羲从来也没有忘记，自己是东林党人的儿，是因为反抗魏忠贤阉党的暴政而被迫害致死的那批忠臣烈士的遗孤。他不只同阮大铖之有着不共天之仇，而且烈意识到自己所肩负的使命。随着年岁和见识增长，他越来越明确地认定：国家的局面之所以会衰败到今天的地步，本原因就在于天启年间皇帝昏庸，重用阉党，使国家的正气受到了严重的摧残。他参加复社，积极为社事奔走，就是为了在士林当中重新树立起一正气，并运用“清议”的力量，推动朝廷改良弊政，防止阉党篡权的局面再度发生。尽近年来国家的局势每况愈下，毫无起，但黄宗羲始终没有忘记先人的遗志，也没有失掉复兴大明的信心。这一次，他不远千里赶到北京去，就是为了亲自观察一下，尝试一下…“不，他是不对的！

他一会儿想到离开余姚已经快三个月，家中的情形不知怎样，母亲好吗？看来应当修一封家书去问候一下了；一会儿又想到不久前同侯方域发生的一场角，想到自己同这位社兄总是合不大来。记得自己曾在张自烈面前激烈地批评过侯方域一味天酒地，而置父亲的生死于不顾。这个话，张自烈后来不知传达给侯方域没有？…过了一阵，他的思路又转到哲学问题上，想到“气”和“理”这两个概念，历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一派人主张“理”

自尊的姿态，使他的形象在这一刻里变得那样不可一世，看上去，就像一位号令千军的统帅，或是一位君临万方的帝王。

如今当务之急是‘寇’，是‘建虏’！在社稷苍生尚有一线生机之时，作为一个血男儿，一个圣人之徒，如果不而，勇于承当救国拯民之责，那是可耻，是有损于为人品格的！八灰坏叵搿？黄宗羲抬起，打算说自己的看法，却看见方以智已经从行箧中拿一厚厚的书稿，兴冲冲地走到他跟前：“这《通雅》，是弟穷三冬之力写成的，自谓尚可一观，如今就请社兄指谬。”

沙砾铺设的官在脚下变得迷离一片，几乎难以辨认。拂晓前的风，从旷野上来，即使穿着风衣，着风帽，上仍然到凉飕飕的。这一带是南直隶(明代称盲隶南京的地区为南直隶。相当于今江苏、安徽两剩)、山东、河南三省的界，正当陆通的要冲，可是这些年来，由于饥民越来越多，其中铤而走险，落草当响的为数不少。仅仅在去年，就有一个名叫李青山的人，仿效《浒传》中宋江的榜样，占住梁山泊，树起“替天行”的旗号，经常攻陷州县，拦劫漕运粮船。投奔拥他的饥民很多，势力一直伸展到离这儿不远的韩庄，使南北通几乎断绝。

这里离开梅雨地区已经很远，黄河上空，一碧如洗。几片轻絮般的白云，在遥远的天际缓缓浮动着。五月的夕毫无遮挡地把绚烂的余晖，尽情投向空旷宽阔的河面。混浊的、闪耀着金光的洪着白沫、打着回旋，犹如成千上万匹暴烈的野，从西边的地平线上汹涌而来，又一刻不停地向东面的大海奔腾而去。几张灰和褐的船帆，在浊里艰难地颠踬着。小山般的狼一个接着一个，永不疲倦地拍击着荒凉的、赤的河岸，发沉雷一般的可怕声响。

五

现在，黄宗羲在上微微佝偻着，裹了风衣，在蹄踩踏地面的单调而有节奏的声响里默默地想着心事，一边等待着第一抹曙的现。不过，由于黄安和方理在后不停地同驿卒谈话，使他的思路时时被打，集中不到一个问题上。

天还早，四下里一片黑暗，只有闪烁的星星映在xx上，反微弱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