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争之二,公私之争。宗室,以社稷为私物,外客,愿社稷为公器。宗室以社稷为私物,故而必欲独享,恶与人共。然而,宗室之所愿,不能为大王之所欲。大王志在天下,当与天下大同。独私一家,非天子之道也。五帝三王,皆以天下为公,非一己之天下,天下之天下也。是以地无四方,民无异国,四时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天下无敌,即谓此也。
其争之三,宾主之争。宗室,以主人自居,视外客为宾,以为召之可来,挥之即去。然而,宗室之所愿,不能为大王之所欲。臣窃为秦危之,再为大王危之。何故也?今逐外客,外客归六国,一旦用事,必与秦为敌,六国皆怨而伐秦,秦危也。外客即去,宗室见重,用事莫非宗室,则大王仰赖宗室,非复宗室仰赖大王也。势柄倒移,尾大不掉,大王危也。内自虚而外树怨于诸侯,求国无危,不可得也,即谓此也。”
嬴政何等聪明之人,一点就通。秦国的政局变化,再没有比他更清楚的了。成蟜谋反之后,宗室开始走上前台,掌握权力。当斯时也,嬴政也确实需要借助宗室的力量,对抗嫪毐和吕不韦。如今,嫪毐伏诛,吕不韦遣归河南,宗室再无对手,在朝中一枝独大。宗室的强大,自然也让嬴政深为忧虑。逐客令原非他的本意,而是迫于宗室的压力。
既然要攻击宗室,索性便恶人作到底。李斯又道:“宗室与外客,为臣之道迥异。臣请为大王言之。”
嬴政道:“先生请讲。”
李斯道:“宗室得与大王同根同祖,非大王所赐,天赐之也。即便换个秦王,他们还是宗室。故而宗室只忠嬴氏,不忠大王也。大王赏之,宗室以为份在应得,不能感恩。宗室血统,与生而来,夺之不去,大王罚之,不足为惧。大王利在有能而任官,宗室却可无能而得事;大王利在有劳而爵禄,宗室却可无功而富贵。宗室与大王,利害相去不啻千万里。而外客来秦,为大王而来,惟大王是从。大王于外客,赏之则喜,罚之则惧,令行禁止,莫敢不从。大王于宗室,远之则怨,近之则不逊。宗室与外客,为臣之道迥异,侍主之道迥异。大王不可不察。”
李斯一番激烈尖刻的言论,让嬴政闭目沉思。嬴政忘不了宗室在他面前的桀骜无状。他们更多地是将他看做是嬴氏家族的一员,年轻而稚嫩的一员,应该教诲,而不是听从,应该训勉,而不是尊敬。在宗室面前,他体会不到王的尊严和体面。
李斯不安地望着嬴政,不知是祸是福。良久,嬴政睁开眼睛,道:“逐客之令,虽为宗室提议,而定夺在寡人。宗室之臣,素有大功,寡人不忍责之。寡人将除逐客令,尽归外客,使其咸复故位,一如从前。先生也请官复原职。”
第十一节节外生枝
李斯知道,嬴政不是不忍削减宗室权力,而是风险太大,有所忌惮,时机也未成熟。宗室势力根深蒂固,不容小觑。废除逐客令对宗室已经是一次沉重的打击,如果急着采取进一步行动,难保他们不强力反弹。
嬴政允许李斯官复原职,标志着在这次赌博中,李斯已经成功翻本。李斯却并不叩拜谢恩,而是说道:“吾王圣明。除逐客令,诚外客之幸也,亦社稷之福也。臣斗胆,请辞客卿。”
嬴政大感意外,道:“为何?”
李斯道:“宗室知道因臣之谏,大王乃除逐客令,必然不快,乃至暗暗怀愤。臣请辞客卿,一则示以所谏无关私心,只为秦国也,或有安抚宗室之效。二则事因臣而止,臣即去,也给宗室一个平衡。苟有利于大王,臣虽离无恨也。”说着说着,李斯仿佛也被自己感动。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何等的境界,何等的飘逸。在这一刻,即便嬴政并不挽留,任他离去,李斯也自觉可以神圣地无悔。
李斯感动了自己,却未能感动嬴政。嬴政只是平静地问道:“先生辞去客卿,何人可继先生之后?”
李斯答道:“客卿之位,何须再设,废之可以。一个客字,终有隔膜区分之意,示天下以宾主有分、内外有别也。今外客虽归,心中难免存疑不信,受怕担惊。大王宜安其心,固其志。自今日起,再无外客之说,皆一视秦人也。”
嬴政叹道:“先生识见高远,顾虑周全。寡人谨受教,敢不从命。”嬴政召入尚书令,吩咐拟诏。嬴政口述道:“李斯来秦,九年有余;辅佐朕躬,尽智竭力;筹划奇策,信是良臣;刚烈敢言,可谓忠君。高义报国,力辞客卿。寡人感念,准其所请。股臂折却,痛惜于心。”
嬴政金口一开,批准了李斯的辞职申请。君无戏言,李斯再想回到客卿之位已经不可能了。李斯匍匐在地,也不知他心中在想些什么,有没有为自己的一时冲动而后悔莫及。
好一阵沉默,然后才又听嬴政继续说道:“然今六国虎视,天下未定,此特用贤之急时也。李斯智能匡君之失,才足定国安邦,寡人久欲授以大任,今其时也。诏曰:以李斯为廷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