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不韦独自呆着，心绪空前狂野。

他想到了自己的童年。那时节，他是一个漂亮的小男孩，一只手拿着糖果，另一只手被父亲牵着，走城串乡。哦，那些纯粹的快乐，恍在前，却又如几万年般遥远。

吕不韦披衣而起，立于院之中。凝望天空，天空真。聆听周遭，周遭好静。嗯，这是五月的一天，一切都是五月该有的味。

毒酒终归也是酒。两杯下肚，吕不韦兴致渐，思维之力越发健旺。

噫，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作为男人，他的情尚存，却已不堪运使。每次情动，如持新雨伞，要将那撑起，真当罪过相。每当此时，他便悲凉地意识到，他已永不再年轻。

当年，嫪毐谋反被擒之后，一心只求速死。吕不韦和嫪毐不同，他一向鄙视嫪毐的下贱质地和小家气，他就算要死，也一定要死得游刃有余。

五月，唐璜结束了他的初恋，而桂的期尚早。

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然而，你于秦国功勋卓著，最终却落得这样的下场，不得善终。也许你心中余怒未消，以为自己理应得到更为面的死亡。但是，用你那生意人的脑再仔细想想！你的那些投资，那些功勋，都是已经沉没的成本。作为一个理之人，在决策之时，不该将这些沉没成本计算在内。总之，过去已是过去，何必再愠怒伤。泰坦尼克号葬海底，而罗丝也开始了新的生活。

吕不韦沐浴完毕，穿上最舒适的熏香衣。而在这些衣的庇护之下，他的威严和伟岸，看上去依旧不容侵犯。他取早已藏好的鸩酒，嘴角牵动，苦涩笑，有些酒，必须一人独饮。有些路，必须一人独行。

。哄老爷开心，是她义不容辞的责任。然而，任她使尽千般风情，抛万伎俩，吕不韦始终毫无反应，只是低向暗，千唤不一回。卫氏无奈，只得悻悻回房睡去，便宜周公了。

阶下积，夜凉如。吕不韦伫立良久，然后叫醒家僮，命令备下，他要沐浴。

是的，他至少还有一条路可以走。

吕不韦，我跟你说，你是上天选择过的，你是上天赐福过的。贫贱凡庸的生活，你一天也未曾经历过。命运以温柔的手臂拥抱着你，让你成为人上之人，沉浸于的风光和寒冷。你当知足，衷心地谢，微笑着告别。

哦，鸩，你这如孔雀般丽的鸟儿，栖于山幽谷，飞于云天之上。单看你那五彩的羽，飞翔的曼妙，又有谁会相信，你竟能如此的致命，用你那华丽的羽，只需轻轻划过，便能把消愁的酒变为夺魂的毒药？也罢，也罢。醉是暂时的死，死是永恒的醉。再没有比你更好的调酒师了，我正需要来上一杯你调治的酒。来，鸩，我敬你，为你的丽，为你的飞翔。

第三节伤逝

酒中，馥郁芳香，端的佳酿。吕不韦一边遥想着酒在胃间的穿行，一边快速回顾起自己的一生。喔，那是彩的一生，辉煌的一生，几乎征服了全世界，俯视过所有人。

既然死亡不可避免，为什么不好好享受它的降临？

噫，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

天空黑得沉，不见光亮，无有云彩。吕不韦晃动着手中的金爵，凝眸于酒起的涟漪，仿佛已先行醉去。

他想

吕不韦泡在汤之中，尽力伸展四肢，受着自己的。以前，都由姬给他洗澡，他本用不着自己动手伺候自己。而现在，他缓缓抚全，象是检阅，又象是别。他端详着自己，骇异于自己那丑陋的、类人而非人的形状。他的，早已不再饱满，胖了，松弛了。

多年来，他一直很少生病，然而衰老却无法抗拒。尤其是退休以来，他衰老得很快很快。外观旁览，尚似全人，解衣一卧，肢不复相关。

嬴政绝情的来信，等于宣判了他吕不韦在政治上的死刑。

金黄的酒，慢慢倾注在金爵之中。吕不韦的手，稳定而平静。而他举止之间，更是闲适优雅，雍容有度，象是在款待最尊贵的客人。今晚，他就是自己最尊贵的客人。

然而，他吕不韦对秦国可是立了不世奇功的。他曾是权势独握的大秦相国，令六国在他脚下匍匐称臣；他曾是在上的秦王仲父，让太后在他下婉转。迁蜀地，这是放罪犯才有的待遇，他怎能接受这样的耻辱！他必须保全自己的尊严，拒绝加诸于他的侮辱。

青消逝的声音，就是慢慢痿的声音。

家僮们对这个传说中的老爷，一向敬如天神。虽说在更半夜还要沐浴的要求着实有些古怪，却也不敢多言语，只能乖乖照办。备妥，家僮又小心问“要不要唤醒卫氏，为老爷侍浴？”吕不韦摇摇，“不用，都下去，老夫静，任何人不得打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