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吧台前坐下,背对着我,把头转向右边。现在我只能看清他一侧的面颊和下颚。他显然松弛下来。他在找个舒服的姿势,把左手的手肘靠在光滑的木头抬面上,右膝盖稍微弯曲一点,把鞋跟卡进自己坐的那把凳子的黄铜围圈。他的头随着缓慢醉醺醺的音乐节奏轻轻晃动,表情透出讨人喜欢的自豪,为自己的身份和所处的地方感到全然心满意足。
我深深吸一口气。越过他望去,在宽敞的大厅那端,我清楚看到大卫在敞开的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开了。感谢上帝,他看见了这个怪物;詹姆斯现在一定以为天下太平,一切正常(当然他自己的非凡美貌除外,我眼里的他除外)。
当我再次感到恐惧时,我赶紧转移注意力想点美事,例如有了份工作,住进了一个从没住过的城镇,有了个叫芭芭拉的未婚妻,美若天仙,我们俩从来不吵架。我把脑子里塞满这地居景,又胡思乱想了无数其它琐事,如哪天我要养一缸我喜欢的热带鱼,如我是否应该去那剧场看表演,等等。
这家伙没有注意到我。我很快就明白他其实是目中无人。他坐在那儿的样子显得很深沉,很超然,略微昂着头,显然很喜欢这半明不暗、样子普通甚至丑陋的地方。
他喜欢这条船。这些公共娱乐场所虽然塑胶制品和金属饰物太多,但毕竟代表了某种大雅之堂,使他一待在里面就暗暗激动。他甚至用不着引人注目,也毋须注意任何可能注意他的人。他可以自我封闭,这条船本身就是个封闭的小世界,正在热带海洋里乘风破狼快速前进。
我甚至在恐惧中也感到突然的痛心和悲哀。我不明白:当初我在自己的身体里时,是否在别人眼里我也同样是失败的象征?那时我不是同样也感到悲哀吗?
我浑身颤抖,忙拿起酒杯“咕嘟”喝一大口,仿佛里面盛的是药。然后再次躲进胡思乱想,以掩盖我的恐惧,甚至轻声哼起曲调,满不在乎地欣赏起柔和的灯光变幻着颜色地洒在他那满头金发的脑袋。
突然,他站起来,离开那凳子,向左拐,缓缓穿过黑暗的酒吧,从我身边经过(但没看到我),走进封闭舞池周围的明亮灯光。他高昂着头,步伐慢慢地拘谨得像是脚疼,边走边左右巡视。然后,他以同样拘谨的方式(更显得他虚弱而不是强大),推开通向外甲板的玻璃大门,消失在夜幕中。
我得跟着他!我清楚我不该这么做,可是我忍不住还是站了起来,跟着他走了出去,满脑子仍充斥着白日梦。走到门前我站住了。我能看见他已走到甲板遥远的尽头,双肘凭栏,海风劲吹他蓬松的头发。他在仰望天空,似乎又陷入了自豪和心满意足,也许在享受这海风和夜空,还轻轻晃动身体,就像盲乐师奏乐时那样。他站在那里似乎在享受驻进我身体内的每一秒钟,沉浸在巨大的喜悦。我的心再次被那种令我痛心的认同感所笼罩。对那些认识并谴责我的吸血鬼来说,我难道不同样是个胸无大志、虚度年华的傻瓜吗?唉,这家伙实在、实在是可怜透顶,竟把他超自然的生命虚度在这个地方,虚度在这条人工痕迹极重、充满老朽乘客、到处是花俏俗气的舱室,与外面博大精深的浩瀚宇宙隔绝开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略低下头,把右手手指向下慢慢移到晚礼服的翻领上。连一只添自己毛发的猫看起来也不可能像他现在这样放松和自我陶醉。他竟然爱怜地抚弄起自己这块无足轻重的翻领来!这动作比他干的任何一桩罪恶勾当都更能说明这整个阴谋的悲剧性。随后,他左右环顾,看到只有一对乘客在他右面很远的地方,而且背对着他,他便突然升离甲板,倾刻之间就不见了!
当然,他并非真的飞走。他只是升到空中消失了,把我丢在玻璃门内不寒而栗,脸上和背上冒出豆大的汗珠,瞪着他刚才站的地方发楞,并听到大卫在我的耳边小声说:“来吧,朋友,我们到皇室餐厅吃晚饭去。”
我扭头,看到他在勉强地微笑。詹姆斯现在还没飞远,仍能听见我们的交谈!他毋须用心去听就能觉察到任何不寻常之处。
“好,去皇室餐厅,”我说,竭力不去想杰克昨晚说过,这家伙还从没去那儿吃过一顿饭的话。“我其实不很饿,但在这儿泡了这么久,倒是很疲劳了。”
大卫也在颤抖。但他也兴奋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