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顿脚，醒悟了过来，便没有什么可踌躇的了，开着大步，直走回会馆去，上还有一些零钱，买了两个烧饼，泡了一壶茶，一吃一喝，痛快之至。自己横躺在单铺上心里想着，陈四爷不必怕他，常小南也不必怕她了，我吃我的

他心里忙，脚下不知所之地走着，就到了十字街。只见一堵空墙下，拥挤着一大群人。有一个青年，穿了青年学生服，手上拿了一面白布旗，地站了人丛之上。他后面还有一幅横的布额，是两撑着，大书特书国演讲团。士毅一向为着饭碗忙碌忧虑，不知什么叫国事。虽然有人提到，他也漠不关心。这时候，心里正-徨无主地想着，觉得在这里稍等片刻，去去烦恼也好。于是远远地站着，且听那人说什么？忽然之间，有一句话打动了自己的心，乃是忍耐、慈悲、退让，这不是被欺侮的人应该有的思想。这好像是说着了自己。于是更走近两步，听他再说什么。那人又：“这个世界，有力量的人，才能谈公理。要不然人家打你一下，你退一步。他以为你可欺了，再要打你第二下。你不和他计较，原来想省事，结果可变成了多事。倘若他打你第一下的时候，你就抵抗起来，胜了，固然是很好，败了呢，反正你不抵抗。第二下也是要来的。何必不还两下手，也让他吃一苦呢？天下只有奋斗、努力，在积极里面找到路的。决没有退让、忍耐，在消极方面可以找到路的。”士毅一想，这话对呀。譬如我，这样将就着小南，小南还只挑剔，天天有打碎饭碗的可能。忍耐有什么用？退让有什么用？这个厂长，我不要了。他是一品大官，我是一品大百姓，他其奈我何？我一个壮年汉，什么事不能？至于给一个女人提桶刷鞋去，找一碗饭吃吗？

知她现时在屋里正什么？万一撞见有不便之，现在小南的分，不同等闲，那可是麻烦。还是昨天老门房提醒的话不错，我是同门房打过替工的人，现在还是忍耐一，把自己的分不要看得太了罢。于是伸手连敲了两下门，接着喊到：“少在屋里吗？”小南答：“老洪，你怎么这时候才来？我真等急了啦。快来。”士毅推着门走去看时，只见小南拿了一本连环图画书，躺在睡椅上看，地架起两支脚，并没有穿鞋，只是着一双丝袜来。她那旗袍衣岔开得很，只看见整条大都是丝袜，而没有脚。加之这屋裱糊得簇簇的，着了碧罗帐、红绫被，真个是无往而不有挑拨。士毅到了现在，也许是刺激得麻木了，只睁着大，板了面孔望了她，并不说一句别的话。小南放下一只脚来，把睡椅面前的鞋拨了两拨，笑：“老洪，把我这双鞋，给我拿去油。”士毅：“你怎么不叫老妈呢？”小南睁了：“我叫哪个就让哪个。”士毅：“我并不是你雇的男女底下人，怎么专要我这样下贱的事呢？”小南坐了起来，将手一挥：“你敢给钉让我碰吗？好！你给我开去？”士毅：“你是小人得志便癫狂！我告诉你，你父亲让你气得了家了，你母亲也哭得死去活来，王孙让人抓去了，大概也是你刁唆的，现在…”小南：“现在要到你…”士毅也不和她辩论什么，掉转就走，到了楼下的时候，却听到小南哇的一声哭了。心里想着，不好了，这惹了个，四爷回来，问起由，一定要怪我的，怎么办？一个人站在院里，呆了没有主意。不一会儿工夫，老妈拿了一双鞋和鞋油过来，给他：“洪厂长，少是个孩脾气，你胡一，哄着她一就是了。”士毅接了鞋在手，踌躇着翻几下，回一看，两个院邻都在月亮门外张望呢。红了脸将鞋一摔：“你说她哭什么？她老当和尚了，她不哭吗？”再也不踌躇了，立刻就向街上走去。恰有一辆汽车挨而过，汽车上坐着陈四爷呢，向他招了两招手，那意思叫他到小公馆里去。士毅又发愣了，是去呢，还是不去呢？去呢，必定要受四爷一顿申斥，别的没有什么问题。不去呢，恐怕这个厂长有些不稳。自己一面走着，一面想着。脚下所走的路，既不是回到陈四爷小公馆去，也不是到工厂去，更不是到会馆去，糊里糊涂的，就这样朝前走着。心里依然是在那里计算不定，是向小南陪小心呢，还是和她决裂呢？若是和她决裂了，脆就把那厂长辞去，免得他来撤职。但是把厂长辞了以后，向哪里再去找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