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低沉而充满了无限关切的声音说:“我要用你劝我的话来劝你;请你节哀,镇静自处,以成田先生的遗志。”
“是。田先生的遗志,我决不敢忘。”荆轲神情肃穆地答。
“那么,走吧!”
这实在是件难事。他无可奈何地说:“我心里乱极了。太子,请容我在田先生墓前,静静地想一想。”
太子丹决不愿做任何怫逆荆轲的意思的举动;既然他如此坚持,使不敢勉强,只问:“然则何日顾我深谈?”
“我在旅舍待命。”
“好极了!不过‘待命’二字,忒嫌言重。明天一早,我来奉访。”
“不,不!”荆轲赶紧辞谢:“太子切莫如此。太子的身分,不宜轻出;惊扰民间,非爱护黎庶之道。”
“责备得是。那么,明天上午我派车来接你。”
“是。”荆轲躬身应诺。
太子丹回宫了,送葬的人也都纷纷离去了,只剩下高渐离陪伴着荆轲。
他们在这一年多的时间中,已结下了极深的友谊。在感情上,荆轲也许对武平更来得亲厚些;但是,在理智上,他不能不认为高渐离是个更能了解他,并且可共心腹的朋友。
从田光死后,这是高渐离第一次得到一个与荆轲谈话的机会“真想不到!”他黯然地说;“田先生就这样说走就走了!”
“唉!”荆轲报以长叹,望着高渐离嘴唇翕动,仿佛有话要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心中也存着大疑团的高渐离,忍不住说了一句:“外间对田先生的自刎,猜恻纷纭;荆兄,你可曾听到?”
“外间的传说我不关心。”荆轲捏紧了手,用力挥一挥“我只关心我自己。”
这话的意思,决不可照字面去解释的。高渐离深知他说话常用独特的语法来表示他的与众不同的见解,所以只投以一个期待的眼色,别无反应。
果然,荆轲又接着说了:“我只关心我自己的仔肩,过于沉重,不知何以报答一死一生?”
“一死自是指田先生,一生呢?太子?”
“是的。”荆轲凝望着不远之处的田光的墓地说:“田先生为了激励我,不惜捐躯躯。然而——,唉!”他本想说,田光之死是不必要的;但话到口边,忽又咽住。以一声长叹,寄托无限的无奈。
高渐离完全无法想象,何以田光为了激励荆轲,必须捐躯?不过他已猜到,太于丹那样礼遇荆轲,必是出于田光的全力保荐。不知多少次,他见过田光对荆轲的激赏;也不知多少次,他听过田光指陈天下大势,更不知多少次,他想象着荆轲会获得重用,大展长才。因此,荆轲的终于能跟太子丹在一起,说来并不是一件意外之事。
但是,想象归想象,现实归现实;久存的希望一旦实现,无论如何不免于惊喜之感。于是,高渐离的痛悼田光的哀伤,为庆幸荆轲的际遇的欣喜所代替了。
“荆兄!”他兴奋地说;“你朝前看!”
荆轲真个仰起头来看,前面只有一列萧萧白杨,独有一棵苍翠欲滴的贞松擎天而起,格外挺拔。
“看什么?”他茫然地问。
“你看那棵松树,那就是你,是栋梁之材。移入庙堂,尽其大用;那些白杨少了个朋友,会觉得寂寞——但是,它们乐于忍受这份寂寞,因为出了个栋梁之材的朋友,它们也老早就准备着忍受这份寂寞。因为它们早就看出这位朋友是栋梁之材,迟早必入庙堂。”
这譬喻,在荆轲听来包含着许多意思,一时无法细细分辨;只隐隐约约地感到不安“高兄,你莫不是以为我会忘却贫贱之交?不会的!”他指着前面说。“若非白杨的护卫,替那松树挡风挡雨,怎有今日的凌云之势!”
“荆兄I”更不安的是高渐离,他紧握着荆轲的手,使劲地摇撼着“你误会了!你误会我有怏怏之意,可真是屈了我的心。说真的,我替你高兴都来不及,怎会有丝毫异心?不过,我有句肺腑之言,富贵不忘贫贱,只可施之于私室;庙堂之上,切勿汲引私人!”
荆轲细看着他,一脸的庄严虔诚——不错,他的话确是肺腑之言。一年多的相处,几于无日不见,而且到今天才发现他有如此公忠体国,爱人以德的德性,可真叫荆轲在惊奇以外,不能不深深感叹知人之难!
于是,他也以同样庄严虔诚的态度答道;“谨受教。”
“还有句紧要的话:哀戚最足以坏大事,既当大任,要有开阔达观的心情。才能举重若轻。”
荆轲沉吟了好一会,眉眼渐渐舒展了,仰起头,深深地吸了口气——显然的,他接受了高渐离的劝告,並且已经做到了。
“好了,回城吧I”高渐离以愉快的声音说。
两人策马回城,到了旅舍,刚坐下休息不久,太子丹遣人送了食盒来给荆轲;还有两名艳姬随侍。
店家赶紧前去通报,荆轲颇感意外,而且觉得有些难以处置。
荆轲的心情,虽已接受了高渐离的劝告而趋于平静,却究还缺乏饮酒作乐的兴致;而且“田先生刚刚入土,应志哀掉;太子的举动不合礼!”他向高渐离:“该怎么办?”
“把太子的馈赠退了回去,一样也是失礼的。”高渐离劝他:“不如先接受下来再说。”
那些食盒都已捧了进来;两名艳姬,直人荆轲室中,盈盈下拜,齐声说道:“奉太子差遣,特来服侍荆先生。”然后,她们自己报名,年长的一个叫夏姒,较幼的一个叫季子,卫国口音。
事已如此,荆轲只得厚犒使者,遣了回去。夏姒和季子便摆设食案,准备打开食盒,铺陈酒馔。
“慢慢!且先放着。”荆轲大声阻止。
夏姒和季子不敢再动手;静悄悄地站在屋外,却都窥伺着屋内,听候呼唤。
荆轲对着食盒发楞,不知作何处置?就这时候武平闯了进来。他在田家帮忙办丧事,干的都是费力气的粗活;每天事完了,尘土不沾,抬腿就走,带着一身臭汗回家吃自己的饭——这天看见荆轲哀伤过甚;等田家事毕,匆匆赶来探望。看见荆轲的神色,不由得发问;“怎么了?大哥!”
“你看!这么多食物。吃又吃不下,怎么办?”
“嗯!”武平咧开大嘴。仿佛觉得他的话十分可笑似地“有东西怕没有人吃,那不是大大的笑话!吃不了,送人。还不好办吗?”
“快人快语I”高渐离抚掌笑道:“荆兄,别发愁了,就交给武老平去办吧!”
“对!”荆轲被提醒了“去分给那些孤苦无依的穷朋友们吃;也算是为太子造福。”
于是武平找到店家,弄了几个人,抬着食盒去周济里巷中的贫民。留下少许,由夏姒和季子侍候着荆轲和高渐离吃了;收拾食案,点上灯来,又闲谈了一会,高渐离作别而去。
“荆先生累了一天,怕是倦了,可要安置?”夏姒温柔地问。
“还好。怕是你们俩要睡了?”
“我们在宫里都睡得极晚。”
“喔。”荆轲问道:“你们原是在东宫的?”
“我在东宫当差。”夏姒指着季子说:“她是公主身边的人。”
公主身边的人,何以遣来伺候?荆轲有些不解,不由得看着季子问道:“是谁的意思,遣你到此?”
“太子的意思。”季子伏地答道。“太子特意要觅卫国人来服侍荆先生;跟公主商量,派了我随夏姒一起来听候差遣。”
“难道宫中只有你们俩是卫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