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殊觉损威,也未免怀恨。况且当今势利二字,又为居官小人常态。他见家严被谪,又过学士有入阁之传,故不得不逢迎其子耳。但念他灯窗寒苦,科甲艰难,今一旦参之泄愤,未免亦为快心之过举。况公子初时唐突县公,踪迹近于粗豪;庇护妾身,行事又涉于苟且。彼风尘俗眼,岂知英雄作为,别出寻常?愿公子姑置不与较论,彼久自察知公子与贱妾磨不磷,涅不淄,自应愧悔其妾耳。”铁公子听了,幡然正色道:“我铁中玉一向凭着公心是非,敢作敢为,遂以千秋侠烈自负,不肯让人。今闻小姐高论,始知我铁中玉从前所为,皆血气之勇,非仁义之勇。惟我以血气交人,故人亦以反害加我。回思县公之加害,实我血气所自取耳。今蒙小姐嘉诲,誓当折节受教,决不敢再逞狂奴故态矣,何幸如之!由此想来,水小姐不独是铁中玉之恩人,实又是我铁中玉之良师矣。”说到快处,斟满而饮。冰心小姐道:“公子义侠出之于天性,或躁或纵,全无成心,天地之量,不过如此。贱妾刍荛,有何裨益。殷殷劝勉者,不过欲为县主谢过耳。”铁公子道:“我铁中玉既承小姐明示,自当忘情于县公。但还有一说,只怕县公畏疑顾忌,转不能忘情于我。他虽不能忘情于我,却又无法奈何于我,势必至污议小姐,以诬我之罪。虽以小姐白璧无瑕,何畏乎青蝇,然青蝇日集,亦可憎耳。我铁中玉居此,与青蝇何异乎?幸蒙调护,贱体已痊,明日即当一行长往,以杜小人谗口。”冰心小姐道:“贱妾与公子于礼原不应相接,今犯嫌疑,移公子下榻者,以公子恩深,病重势危也。今既平复,则去留一听公子,妾何敢强留。强留虽不敢,然决之明日,亦觉太促,请以三日为期,则恩与义兼尽矣。不识公子以为然否?”铁公子道:“小姐斟酌合宜,敢不听从。”说罢,众丫环送酒。
铁公子又饮数杯,微有酒意,心下欢畅,因说道:“我铁中玉,远人也。肺腑隐衷,本不当秽陈于小姐之前,然明镜高悬,又不敢失照。因不避琐琐。念我铁中玉,行年二十,赖父母荫庇,所奉明师良友亦不为少,然从无一人能发快论微言,足服我铁中玉之心。今不知何幸,无意中得逢小姐,凡我意中,皆在小姐言下,真所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若能朝夕左右,以闻所未闻,固本愿也。然惟男女有别,不敢轻请,明日又将别去,是舍大道而入迷途,无限疑虑,切愿有请,不识可敢言否?”冰心小姐道:“问道于盲,虽公子未能免诮。然圣人不废刍荛之采询,况公子之疑义,定有妙理,幸不惜下询,以广孤陋。”铁公子道:“我铁中玉此来,原为游学,钮念游无定所,学无定师,又闻躁舟利南,驰马利北,我铁中玉孟狼风尘,茫无所主,究竟不知该何游何学。知我无如小姐,万乞教之。”冰心小姐道:“游莫广于天下,然天下总不出于家庭;学莫尊于圣贤,圣贤亦不出于至性。昌黎云:‘使世无孔子,则韩愈不录在弟子之列。’此亦恃至性能充耳。如公子之至性,挟以无私,使世无孔子,又谁敢列公子于弟子哉?妾愿公子无舍近求远,信人而不自信,与其奔走访求,不若归而理会。况尊大人又贵为都宪,足以典型,京师又天子帝都,宏开文物,公子即承箕裘世业,羽仪廊庙,亦未为不美。何必踽踽凉凉,向天涯海角,以传不相知之誉哉?若曰避仇,妾则以为修不慎,道路皆仇,何所避之?不识公子以为何如?”铁公子听了,不觉喜动颜色,忙离席深深打一躬道:“小姐妙论,足开茅塞,使我铁中玉一天疑虑皆释然矣,美惠多矣。”
众丫鬟见铁公子谈论畅快,忙捧上大觥。铁公子接了,也不推辞,竟欣然而饮。饮干,因又说道:“小姐深闺丽质,二八芳年,胸中怎有如许大学问!揣情度理,皆老师宿儒不能道只字者,真山川秀气所独钟也。敬服,敬服!”冰心小姐道:“闺中孩赤谚语,焉知学问,冒昧陈之,不过少展见爱。公子誉之过情,令人赧颜汗下。”二人说得投机,公子又连饮数杯,已有微酣,恐怕失礼,因起身辞谢。冰心小姐亦不再留,因说道:“本应再奉几杯,但恐玉体初安,过于烦劳,转为不美。”因叫拿灯,送入书房去安歇。
这一席酒,饮有一个更次,说了有千言万语,彼此相亲相爱,不啻至交密友,就吃到酣然之际,也并无一字及至私情,真个是:白璧无瑕称至宝,青莲不染发奇香。
若教堕入琴心去,难说风流名教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