遽起兴辞,学生亦各兴尽思返。各校学生复联队至江干,欢送如仪。落日归舟,中流容与,一帆风送,双桨如飞,然到校时,亦已万家灯火闹黄昏矣。
学生各散归其家,梦霞亦疲甚,乃别李归寓。方入门,灯光中鹏郎迎面问曰:“今日星期,先生却往何处寻乐,教人盼煞。”梦霞语以故,鹏郎不待言毕,即狂奔以去。梦霞入室亦不遑检点各物,即向榻上和衣而倒,盖终日劳顿,亟资休养矣。乃甫就枕,觉衾中有物,突触胸际,冷如泼水。大惊,急以手抚之,黑暗中不辨为何物。移烛注视,乃镜架一具,中贮影片。其触肤生冷者,乃镜面之玻璃也。再审视镜中人,不觉心花怒放,肺叶大张,盖镜中非他人,即梨娘之影也。梦霞喜生望外,私念梨娘今日必独自来馆,留小影于衾中,以慰我相思之苦,何其用情之深而寄意之远也。继又念梨娘既来,以此相遗,此外必更有遗迹可寻。此时梦霞已尽忘困倦,遽起携灯就案,详细检视。启匣则墨渖犹存,拈管则毫尖尚湿,而遍案穷搜,未遗只字。乃烛之地上,则见纸灰零乱,遍地皆是。拨之得未烬之纸角一,取而阅之,得七字曰:“悠悠人亦去如潮。”异哉!梨娘既就案作书,胡为而又焚之耶?既焚之矣,复于乱灰中留此七字,又何意耶?此闷葫芦一时殊难以打破也。
倩影不留,余踪可玩。梦霞对此一角烬余之纸,摩挲者良久,思索者又良久,终不得梨娘命意之所在。一天欢喜,化成一块疑团,横梗胸臆,不能放下。晚膳虽具,粒食不能下咽,而冥搜力索又久之。忽若豁然有悟曰:“今日休课,梨娘知我决不赴校,故特有心过访,或别有所商,而不虞我有旅行之举也。其所留之句,殊有人迩人遥之感,意若怨我不先告以行踪者,而我亦深悔从李生之言,随同人之兴,临行又默不一声,悠然而逝,致梨娘虚此一行。”思至此,不禁拍案狂呼曰:“大误!大误!不先不后,一去一来,大好良缘,轻轻错过矣。”
阅者诸君,梨娘系出大家,今为孀妇,非荡检逾闲者可比。虽与梦霞谊属姻亲,不妨相见以礼,然亲疏有别,内外有嫌,况于青天白日之中,效密约幽期之举,纵不羞自献,宁不畏人言乎?梨娘虽恋爱梦霞,亦断不致轻率至此。其来也,固先探知梦霞之不在也。然梦霞此时,方如痴如醉,决知梨娘有就见之心,而恨为旅行所误,短叹长吁,若不胜其懊恼者,因赋诗二首以寄意。诗曰:
鹅湖泛棹偶从行,负却殷勤访我情。
湘管题诗痕宛在,纸灰剩字意难明。
室中坐久余兰气,窗隙风过想紊。
我正来时卿已去,可堪一样冷清清。
暂驻芳踪独自看,入门如见步珊珊。
更劳寄语悲人远,为觅余香待漏残。
命薄如侬今若此,情真到尔占应难。
青衫红袖同无主,恨不胜销死也拼。
梦霞吟毕,复取梨娘赠影,端详审视。画作西洋女子装,花冠长裙,手西籍一册,风致嫣然。把玩之余,目不旁瞬。画中爱宠,呼之不出,心忽忽若有所失,旋拓开镜背,取出影片,又题二诗于其后:
意中人是镜中人,伴我灯前瘦病身。
好与幽兰存素质,定从明月借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