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扣人心弦,摄人魂魄。
蓦地“咚!”地一声,单弦长鸣,余昔犹自袅绕,唱词已然停住,刹那间,余昔也渺,又是寂静一片。
半晌之后,呼气、出声,满座客人如大梦初醒,头排客人一起站起,转身后行,二排以后,客人们纷纷摸身采腰,由前而后,钱收齐了,那些个头排客人冉掏出自己的一份,一起搁到台上去。
这是金瞎子的规矩,他每段收钱,两眼不方便,钱向例由头排客人代收,没一定的数,多少随意。
尽管是多少随意,只这么一段儿,台上已经是一大堆了。
头一段儿是秦淮风月,算是柔的。
第二段儿来了刚的,不出于任何曲章,不见于任何说部,硬是段儿自己编的“剑客论剑”铁马金戈,剑气冲天。
最后,曲、腔同悲怆,竟以两句“石火光中,争长竞短,几何光阴,蜗牛角上,较雌论雄、许大世界”收场。
满座客人意犹未尽,依依不舍,给过第二次的钱后,站起的站起,外行的外行,转眼间走了个干净。
偌大一个棚子里,只剩下了金瞎子一个人。
不,两个人,还有一个。
那个是有那么点儿稀罕的年轻人没走。
他是还在痴迷中,还是大梦已醒,犹舍不得走?
金瞎子既称瞎子,当然他是看不见还有个人在,他缓缓站起,打算走前去收那一大堆的钱。
就在这时候,年轻人迈步走向台前。
金瞎子刚迈出的步停住了:“还有那位没走?”
瞎子两眼虽盲,听觉一向是灵敏的。
年轻人已到台前,平静发话:“慕名而来,不虚此行,聆听高明,至为钦佩!”
他谈吐不俗,除了他那稀罕的一点之外,跟他其他的,益发不相衬。
金瞎子又何尝俗?只听他道:“不敢,两眼失明,无以为生,浅薄难登大雅,聊以糊口而已。”
年轻人道:“我意犹未尽,自知不当,愿倾囊中所有,请先生为我弹唱一段,以偿心愿!”
金瞎子面无表情,微摇头:“承爷抬爱,不胜铭感,也深觉荣宠,无如自立规矩多年,每日自晌午至掌灯,弹唱三场六段,绝不少唱,也绝不多唱,无论任何人,即使赏赐车载斗量也难以从命,万请见谅。下场请早,容金某恭送。”
话落,他拱起双手。
当然,这是逐客令,请年轻人出棚。
年轻人没动,他道:“我等了二十年,也不远千里就教,还请先生破例!”
金瞎子先是一怔,继而神情震动,拱起的双手竟忘记放了下来,他震声道:“二十年?”
年轻人道:“记得还是二十年前,先生亲口所作的许诺。”
金瞎子道:“那么你所说不远千里”
年轻人道:“天外天,先生,是不是不远千里?”
金瞎子神情又一震:“我没有忘记二十年前亲口所作的许诺,只是,你也该知道…”
年轻人截口道:“先生,我知道”
他抬手翻腕,递出一物,那是一块雕工极细,小巧玲珑的玉锁片,似乎是襁褓中婴儿项上物。
金瞎子两眼已瞎,但是他既没伸手接,也没伸手摸,脸色一变,道:“没错,是你,掌灯以后,沿秦淮河上行三里,垂柳茅舍,我等你。”
年轻人收回手,一躬身:“多谢先生,容掌灯以后,秦淮河上游,垂柳茅舍中,再行叩拜,告辞!”
他转身行去,头都没回。
金瞎子站着没动,直等年轻人出了棚,他两眼猛睁,奇光飞闪,刹那间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只听他喃喃说道:“多年了,真不容易,我这双眼为你闭了二十年了,如今可以睁开再见天日了,但愿苍天的两眼也像我此刻一样…”
话声至此,突然闭目轻喝:“谁?”
那扇门,垂着的花布帘一掀,走进来一个人,一个妇人,中年妇人,布衣裙钗,挺清秀,挺白净。
只听她含唱的道:“还有谁呀?吓我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