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要在水底坐上一年一般。他这门内功基于道家紫府先天真气。道家功夫原以自身为一宇宙,其中之呼吸吐讷,远非常规。练至极处,皮肤每一个毛孔都可以与外界互纳吐吸。只见赵无极坐到后来,腰间腰带在水中自动松开,一身衣服也在水中飘散,看上去宽松舒适。他的眉毛随着气宇的调息也渐渐展开,面含微笑,肌肤松弛,很快已进入物我偕适之境。细看他皮肤四周,竟似有极细微极细微,肉眼几乎难见的气泡轻轻泛起,随生随灭。他本来神貌平常,又是一身渔夫打扮。但功到深处,只见江水之底,微光之中,赵无极须眉飘拂,衣裳容畅,其形其势,隐现一派宗师风致。
骆寒好奇地看着他。他自己的气息也极长,曾在青海湖中苦练过三个冬季,一度为之皮肤龟裂。但到底比不过赵无极这种沉淀千余年的道家养气工夫。渐渐过了一盏茶工夫,赵无极的气息却是愈来愈舒畅,只见他伸手在沙上划道:“闲来无事,且待我练练字。”
顿了顿,又写道:“前人书空咄咄,今日我水中书沙咄咄,未知孰人更有风致。”
他意兴闲雅,竟有心思说起笑话来。接着,他大袖一挥,果然在水中挥洒开来,横起竖收,竟真的写上了字,一起笔却是东晋王旬(是王字旁加一个旬字,打不出来)的《伯远帖》,其笔意之放纵,姿态之酣劲,骆寒虽不懂,也感觉得出。
骆寒一开始只当他真在写字,不一会儿,就觉出身边水流变异。赵无极越写越快,那水流也就在骆寒身边越绕越快。这种以水流干挠他们气息之术就完全是道家法门了。然后赵无极手下忽然一缓,竟又学起了唐人小楷,妩媚端正,一笔一划,一丝不苟。他的鼎鼐功本自水中练得,为体会‘上善如水’那四字的精义,而他这书法也是他练功时的别得心传,写到后来,赵无极宛如水晶言主,飘飘俗仙,恍非非世上之人。骆寒却面色渐红,一口气似憋不住,终于吐出来。
见骆寒吐出长长一口气泡,赵无极喜之不禁,正要在沙地上写“你输了,”却见骆寒吐气后脸色反平静下来,张口含住一口水,良久吐掉,再含一口水,又吐掉。双手抱单膝,洋洋然行若无事。赵无极一愕——只听说极北之地达斡尔人善长水中换气之术,以便冬季北海捕鱼,这少年所行,似乎就是那种异术,只不知他是从何学得?
只见骆寒已收了剑,伸一指在水中划道:“这么比,咱们不知要比到哪年哪月?”
赵无极就是要拖住他,才不在乎时间长短,伸手书道:“良朋难得,小老儿难得得你这一忘年之交,水底静坐,岂不远胜尘海操劳。我年纪已大,余日不多,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他两人俱是划水传意。骆寒写到最后一笔,赵无极才觉出一股水势向自己眉间暗涌而来。骆寒以指为剑,意不在字,而在剑意。
赵无极张嘴欲哈哈大笑,张开嘴,才发现是在水中,只能喉头做势“咕咕”两声,以示大笑。以左掌划了“哈哈”两字,化解开来骆寒攻来的那一招。
只见骆寒又写道:“你为什么一定要留住我?”
赵无极一愕,但骆寒笔笔皆如剑势,叠递而来,不容他迟疑。他也以掌划字,回道:“因为我要看你和袁老大斗上一斗。”
“不只是我,江南武林,不知有多少人翘首等这一战呢。”
骆寒不再说话,只是或指或点,一招招攻来。赵无极就继续以掌为笔,架开他一招招森然来势,左手却在沙上写道:“你可知,袁老大在江南武大,结了有多少怨?”
骆寒伸指冷冷一刺,随手写道:“那与我何干?”
沉吟了下:“又与你何干?”
赵无极一愕,却似被这一问问出了怒火:“可有他在,就会护着那昏君奸相,永远不会迎二圣回来!”
他说的二圣也就是他的叔、兄——徽钦二宗。
骆寒冷冷笑书道:“只怕二圣已经死了。”
赵无极胸中一滞,虽在水中,两行热泪还是滚滚而下。以掌划字,他这时悲愤,掌中就运上了力,划得水势都嘶嘶做响:“那也该迎取他们的骨殖回来。”
骆寒冷冷划道:“多少贫人都抛尸荒野,没人答理,这么个二圣,有什么用处,迎不迎又有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