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脚步声,接着就听屠夫山蛮子喊,是伍老师呀,真是不巧得很。我婆娘病了,心口子疼。我来给你说一声,今黑不能来了。伍生忙说那你就回吧,没事儿,改日到你家唱。山蛮子说完就回去了,伍生继续站着,他知道山蛮子绝不是婆娘心口子疼,他是嫌一个人过来听没劲,要是下面院里的能来,山蛮子就是婆娘要死也会来的。看来山蛮子也想到下面院里的不会来,那么还等着做甚?
伍生愁愁地转过身子,一步一回头,充满遗憾地回到屋里,茶壶在炉子上咕咚咕咚冒,油灯发出昏暗的光。丫头小小居然睡了,年三十她都不能跟伍生说会话。伍生在堂屋里转了几个磨磨,拿着油灯到厢房。牛月英后晌吃了两大碗长面,这阵也睡了,倒在炕上睡得好香,口水打嘴角流出来,染了一脖子。伍生替她擦去口水,默默立了会,捧着油灯又回到堂屋。
夜好黑,屋子里好孤寂。伍生一个人默默待着,想想年三十就这样打发,心里着实不安。恨不能站到村巷里,放开嗓子,唱它几声。他把炕桌上的茶杯一一放好,倒上茶,茶气袅袅中,捧出卷,他要唱给自己听。
伍生一打开卷,就由不得自己了。仿佛卷中的人物齐齐朝他赴来,跟他倾诉。很快他就跟他们融在了一起。伍生给自己唱的是铡美案。这卷跟古戏差不多,修卷人一定是照着古戏写的,连唱词都跟戏文里一样。伍生径直翻到秦香莲状告包公那一段,哑着嗓子唱道,秦香莲叫一声包大青天,你听我慢慢把冤情表来,小女子本是那府人,只因那陈世美数年不归,小女子本盼他功成名就,没料到得功名他变了心…
伍生的唱调字正腔圆,唱到悲情处声声泪下,唱声透过黑夜飞到远处,惹得村里一派悲声。
唱了近一个时辰,伍生内心起伏,痛苦得不能继续,要是有人和声,伍生完全可以再唱下去的。可自唱自听,伍生感觉恓惶得很。禁不住噤了声,抹把泪,端起茶杯。饮茶的一瞬,猛听得外面有响动,声音是从后墙响出的,很真。伍生噔地放下杯子,侧耳细听,声音又没了。外面很静,风吹着夜空,发出沙沙的细响。伍生心里略一疑惑,腾地跳下炕,连鞋也顾不上穿,赤脚就往外跑。刚到小坡上,就看见一个黑影闪进下面院里,接着院里门一响,黑影不见了。伍生心里顿然明白过来,她在听,她蹲在后墙听,天啊,她在听!
伍生简直要晕过去了,好久,才从梦一般的痴想中醒过神。
夜黑极了,整个村子淹没在一片墨样的凝重里。远处有几声零零星星的狗吠,很快又消失了。连狗都知道今儿个过年,不想惹事,只想安安静静享受这年夜的气氛。可这年夜又有啥气氛哩?伍生一直等着下面院里的灯亮起来,他等得两腿发麻,灯还是不亮。兴许她睡了,但伍生很快推翻了这个念头,她定是坐在黑暗里,回味或是期待着什么?
伍生折回屋里,坐了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坐不住了。心里像是有几只猫在跳,在乱抓。恨不得一脚踩到那院,推开门,跳上炕,放情地唱上一夜。可这想法多幼稚呀,伍生想了五年,仍是不敢付诸行动。
伍生穿上鞋,走出去,站在小坡上。这时月亮上来了,冉冉的,有点儿娇羞,有点儿胆怯,但总归还是探出了头,给墨黑的村庄洒下一点光亮。伍生立在风中,清了清嗓子,唱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