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山岭的人能够听到。这只喇叭用过一段时间,突然坏了,苏宗民把它拆开,找了个电烙铁修理,干这种活他已经是师傅级水准。
这时工棚外有人喊叫:“小苏,有人找!”
袁佩琦掀开门帘,走进了工棚。从外边大太阳下走进来,一时间工棚里全是黑的,袁佩琦只见一个黑影从桌子边站起来,她眯起眼睛使劲瞧,根本看不出半点苏宗民的早先模样,顿时以为自己找错了地方。
“苏宗民?”她试着问了句。
苏宗民笑:“你怎么找到这里?”
她这才放心,这个笑容和口音不会错。
袁佩琦还是当年大学里的那个样子,只是显得成熟了一些,背着个包,戴一副墨镜,还有一顶遮阳帽。大学毕业后,两人时有联络,或者写信,或者打电话,但是再没有见过面,这是第一次重逢。袁佩琦毕业后留在省城,改行了,她进了医疗单位,在省立医院行政处。她的父母都在医务界,她似乎注定要进那个门,哪怕当不了医生。
忽然在工地上相见,苏宗民当然更为吃惊。苏宗民问她怎么不说一声,突然跑来了?她反问道:“不能来吗?”
苏宗民追问:“到底出什么事了?”
她不说。
“谁告诉你路怎么走?沈达吗?”
她承认,是沈达给她画了张路线图,告诉她在哪里转车,怎么进山。她是请了假,加上周末休息时间,专程来看苏宗民的。
苏宗民很感慨。迄今为止,只有两个同学到过这里,一个是沈达,还有一个就是她。沈达是坐着局长的车,跟随前来视察。袁佩琦不一样,是独自一个,跋山涉水,特地跑来找他的。
“听起来,你有些感动?”袁佩琦笑着问。
苏宗民纠正:“是很感动。”
苏宗民领袁佩琦参观工地,带她去了大坝浇铸现场,再走进正在开掘的引水隧道。隧道挖在石头山里,洞壁还没有敷砌,凿开的岩石露出截面,一盏一盏电灯延向隧道深处。洞壁上有水流渗出,流到洞底两侧的排水沟,沿着水沟流往洞外。洞底水汪汪的,铺着废模板。苏宗民和袁佩琦两人戴着安全帽,换了雨靴,踩着洞底的模板往里走。隧道深处,传来空气压缩机和风钻轰隆轰隆的声响,越往里走,越发震耳欲聋。
袁佩琦抓住苏宗民的胳膊,紧偎着他往洞里行进。有两个民工推着手推车从里边出来,与他们相向而过。袁佩琦并无丝毫躲避,还是偎着苏宗民。
苏宗民道:“人家眼睛盯着呢!”
他得喊着,才能在空压机和风钻声中让袁佩琦听明白。袁佩琦抓着他的胳膊不放,大声回应道:“他们不认识我。”
苏宗民道:“他们认识我。”
“你害怕?”
苏宗民笑道:“感觉很温暖。”
他们走到了隧道尽头的工作面,有十数个工人和技术人员在这里忙碌,往岩石上凿炮眼。有人跟苏宗民拍拍肩膀,权当打招呼,还指了指苏宗民身边的袁佩琦,像是在询问,又像在打趣。轰隆轰隆的机器声响中,大家都用手势,没有谁想要扯嗓门说话。苏宗民和袁佩琦在工作面待了一小会儿就原路返回,铺在隧洞底部的模板被他们的靴子踩得巴唧巴唧发响,水流从模板边喷溅而出。
苏宗民问袁佩琦对他的工作环境有什么感觉?袁佩琦想了想说:“很特别。感觉不像是你该干的。”
苏宗民再问,按她的想法,他该是干什么的?
她忽然冒出一句话:“你父亲的事我知道了。”
苏宗民顿时无言。
沈达把情况都告诉她了。有一天沈达陪领导去她们医院,顺便跑到行政处看她,在那里谈起苏宗民。沈达说他前些时候随局长去了连山水电厂工地,见到了苏宗民。苏小子瘦得就像只猴子,让太阳晒成个非洲黑人。后来就谈到苏宗民毕业时执意要回老家去工地,沈达说苏宗民心里头有一块伤疤,把他害得不成人形。事实上,这块伤疤也把袁佩琦害了。在学校时,她和苏宗民互相喜欢,彼此都清楚,苏宗民最终掉头离开。为什么?因为父亲,苏宗民至今没有摆脱他父亲留下的阴影。
于是袁佩琦知道了旧日苏副专员的故事。
她买张车票跑到工地来了。
“以前为什么不告诉我?”袁佩琦问苏宗民“再怎么说,你父亲是你父亲,你是你,为什么要让他一直阴着自己?”
苏宗民告诉袁佩琦,她的话让他宽心,却不是真话,有些境遇碰上了才能明白,局外人很难想象。比如他来到工地,领导见了面就问:“你是苏世强的儿子?”可见父亲还是父亲,儿子永远摆脱不了。
“为什么要管别人说什么?你自己应该把它摆脱。”
苏宗民称这种事有如命定,不是想摆脱就能摆脱。如果他父亲没有出事,还在那个位子上,估计他不会落到这个工地。但是命运一转,他来了,很可能落地生根,在此过一辈子,陪着这里的大坝、隧道和发电机,终老于深山。
袁佩琦反驳,认为关键在于自己的努力,任何人都可以通过努力改变处境,无论出自什么家庭,这种事例太多了。
苏宗民承认袁佩琦说的不错。如果他努力,加上一点运气,有可能改变处境,也许还能渐渐出人头地;搞得好的话,说不定可以一步步往上,像他的父亲一样。那么可能就有一天,轮到他背着所谓的几十万,从某一座大楼顶层跳了下去。
“胡说什么呀!”袁佩琦叫道。
苏宗民道:“是沈达说的。”
他让袁佩琦去问沈达,了解何谓“官家遗传”以他看,如果真有一种当官的基因,那么出事和跳楼也可能通过该基因遗传。
“沈达说,你父亲死了,你的脑筋也给弄坏了。真是的。”袁佩琦感慨。
袁佩琦从沈达那里听说,苏宗民心里压着一个很奇怪的东西,叫做“父亲的遗言”是他父亲去世前跟苏宗民说过的很特别的话,对他有如魔咒。他从来不愿提起,却始终被它左右。苏宗民的不近人情以及一些有悖常理的举止跟那有关。沈达的话让袁佩琦联想到读大学时的一个星期天,苏宗民到她家里帮助修录音机,留下来吃中饭,恰电视新闻里有一个贪官受审,她注意到苏宗民表情很特别。返回学校的路上打听怎么回事,苏宗民称自己想起了他父亲生前说过的一句话,却不肯说那句话是什么。
“看起来真有这回事?你父亲到底说些什么呢?”袁佩琦追问。
苏宗民不做正面回应,只说沈达说得太玄了。
她却认为苏宗民确实有问题。苏宗民提起要在山沟里终老,或者要去跳楼,这么严重这么恐怖,简直不可思议。为什么不能摆脱心里的阴影,一定要把前景想象得这么灰暗?苏宗民告诉她不是想象,是他必须面对的现实。这些想法一直都在他的心里,但是他从不谈起。袁佩琦是例外,他必须跟她说。
“你到这里找我,没告诉你父母吧?”他问。
袁佩琦不吭声。
“你想象一下自己在这个山沟里怎么生活。或者想象一下,像我母亲那样面对父亲的死亡。你能忍受吗?”
袁佩琦嚷:“苏宗民,你不要吓我!”
袁佩琦在工地住了一宿。这里条件很差,没有招待所,苏宗民安排袁佩琦住临时工房的女职员宿舍。工地的女出纳刚好请假回家,就让袁佩琦睡人家那张床。山沟里不比外头,只好让袁佩琦吃点苦头。第二天早晨,袁佩琦走出工房时满脸倦容。她告诉苏宗民,当晚彻夜未眠,因为有蚊子。她还翻来覆去,想了许多。
“我不在乎你说的那些。”她说“所以我来找你。”
“你爸爸妈妈会在乎。”苏宗民道“我也一样。”
她让苏宗民不必多说。此时此刻她很想一样东西,她记得本地有种特产叫做“连山贡糖”当年在学校,有一天晚间下课,苏宗民把她叫住,给了她几颗那种糖,说是感谢她。她吃了,感觉特别好,从此一直记在心里。
“那是沈达母亲给我的。”苏宗民说明。
她不管,只记住一个苏宗民。
那天上午,苏宗民领她去了工地附近的一个村庄,进了村边的一个小学校。小学校很破,几间土房子,一个小操场,没有围墙,有鸡四散于操场觅食。孩子们正在上课,一个女老师领着孩子们朗读课文。袁佩琦听得目瞪口呆,不知道他们读的是啥。
“操时白地赛银先。”女老师领读,抑扬顿挫。
“操时白地赛银先。”孩子们齐声跟读,拖腔拉调。
苏宗民解释,连山仔就是这种口音。沈达笑话过,管“早操”叫“嫂嫂”土得掉渣。此刻这里的老师和孩子是在读唐诗,李白的“朝辞白帝彩云间”
袁佩琦扑哧一下,当即笑出声来:“怎么会有这种土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