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是一色的白麻,只是和士卒穿的略有精粗之别。
封旭奇道:“怎、怎么贵国的军队会…”
刚才报信那士卒道:“这位大人难道看不出…这是已死的人?”
封旭闭一闭眼,再仔细看,才看清楚那尸体的左肩和身体已经分开,一直裂到腰际,虽然也被烧得焦黑,却分明是刀伤所致,这个死者显然在被烧之前就已死于这可怕的刀伤。
封旭大怖之下,连声音都颤抖了,道:“这、这这这是…纵尸?”
他在踏足中原之前,曾听说过人族术士之中,有一类专门以操纵其他生物的,称为操纵师,而有些堕入邪道的操纵师,据说和幽冥黄泉有过交易,可以操纵死者,号为纵尸师,为天下极邪恶的法术,妖族中没有操纵这一说,所以他也一直以为只是传说,没想到竟然亲眼见到。
齐国立国之初,与地处东方海边的东夷打了几十年的仗,东夷中就颇有纵尸高手,给齐国人留下过极其恐怖的回忆。东夷降服后,所有纵尸师都被齐国处以极刑,但纵尸一事对于齐国人来说是再熟悉不过的事了。
伯将不再搭理他,径直走回帐幕,招来范武、蒙素,简单地道:“听好,与我们交战的,已经确认是天下闻名的司城荡意储大将。”
二人沉默地站着,脸上没有表情。伯将吸着气让自己平静下来,道:“我们每一步,都落在他的圈套里。他算得很精。吸引王军主力进攻妙峰坡,吸引我军主力救援联军,再用大雾将我们封在这里,连妖族布下的禁制,他也事先想好了破解之法,就地取材,罔顾逝者之尊严…咱们自己,却连今日为何而战都搞不清楚。周公殿下和如殿下有太多的秘密,连司城荡意储都知道,只有我们蒙在鼓里…今日若老天无眼,我齐国大军可能全军覆亡在这迷雾里。”
那二人对望一眼,垂头不语,脸上肌肉抽动,极力压抑狂怒的心情。火龙不停奔腾咆哮,大火离河洲越来越近,已经可以清楚地听见树叶发出的噼啪声。
“所以,从现在起,一切都不能再让他如愿。”伯将笃定地道“齐军征战天下百年不败的记录,不能毁在我们手里。范武——”
“属下在!”
“你给我死守浮桥,绝不许失守。”
范武道:“大人,属下以为…”
“什么?”
“如今三面都已有敌踪,只有浮桥一面没有,敌人渡河攻击不易,定会抢夺浮桥作为通道,咱们何不…”
“不行。”伯将一口回绝“浮桥上面就是大营,如果我们不守浮桥,就等于把大营的后背让给敌人。另外,只要死守住桥,就和大营还有一丝联系,孤城难守——咱们不能轻易地和大营失去联系。”
范武脸涨得通红,大声道:“是!属下明白了!属下愿亲自守卫浮桥!”
伯将拍拍他的肩头,道:“你要当心,滩头争夺可能十分激烈。记住,敌人比我们更想要保全浮桥,所以,不要死顶死撑,不妨多和敌人周旋几个回合。还有…浮桥…要做好紧急拆除的准备。”
范武睁大了眼,道:“遵命!”见伯将无话,转身去了。
蒙素道:“大人的战法果然高明。予与不予之间,多少时间拖过去了。”
伯将摇摇手,不准他说下去,把下巴向正自茫然的封旭背影歪了歪,低声道:“你给我盯紧他。”
“大人…”
“你是高氏家臣,不是国家大臣,不需要对外交礼仪负责。”伯将道“这里有太多秘密说不清楚,咱们得提防着有人最后关头丢卒保帅,把咱们都卖给徐逆。”
“大人,难道巫如殿下…”
“你听着,现在在这里,重要不是什么殿下,而是战役的输赢。”伯将两眼放光,恶狠狠地道“司城荡意储要的东西,绝不能给他。万不得已时,哪怕杀了巫如,也绝不让他如愿。”
蒙素颤声道:“这…这是周公殿下的意思?”
“这是我的意思!”见封旭终于过来,伯将快速地说完,站直了身体道“封大人,你的火龙缚,还能坚持多久?”
封旭满脸是汗,道:“这、这司城荡意储真是疯狂之极,竟然以贵国士卒的尸身…”
伯将打断他道:“死人已矣,没有知觉,不用去管。荡意储如何知道你布下此禁制的,我也不想再追究。我只问你,还有多长时间?”
封旭道:“照此下去,不到一刻钟便会失效,到那时…”
伯将道:“荡意储应该已经在附近了——这里四面环水,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敌人无法乘舟顺流而下?”
封旭道:“如果我族水澜使一齐施咒,可将河水暂时冻结一两个时辰,但是,冰层冻结,又怕有人涉冰…”
伯将道:“不用怕,如此最好——把冰层冻得很薄,一踩就破…”
他尚未说完,封旭已然大悟,道:“不错!我立刻安排。”
“好。”伯将盯着他道“把你的人配备给我的部下。可能马上就要与敌人正面交手了,我需要动员所有的力量。”
不到片刻工夫,范武已经将齐军在小小的河洲上全部部署完毕。第六队约一百多人守在浮桥口,中间安插了数名妖族火云使。四名妖族水澜使在盾牌阵的掩护下下到河中,很快,河水的流速开始减缓,渐渐变得黏稠,等到白色的寒气升起,水面已经变成一片银白。由于冻结太快,连水面的狼花和涟漪的形状都完整地保存下来。冰面之下,数百具烧焦的齐军尸体一动不动地悬浮着,伸着残缺的手,张着黑洞洞的大嘴,十分恐怖。
伯将远远地看着水澜使们退回河洲。他手里握着几颗石头,每一次火龙腾起,就扔一颗到地下,现在已经很久没有再扔了。封旭紧张地站在他身边,正要说话,忽听河对岸再次响起久违的火龙咆哮声,但这次火苗只堪堪升到树梢的高度,便猛地缩成一团,闪出一道刺得人睁不开眼的强光…等到强光消弭,火龙已化成数百丝微弱的火苗,散入雾中,须臾不见。
被火龙驱散的浓雾迫不及待的重新降下。四周密密丛丛的树影中,传来数不清的细碎声音。一个、两个、一群、两群…带着赤金头盔的徐国士卒渐渐地显现出来,隔着河水看不清徐人的面目,只有手中的兵器星星点点地闪着寒光。
伯将将手中剩下的石头抛到地下,拍拍手,道:“开战了。”
几乎与此同时迷雾中的津河谷
不出卢封臣所料,牛角号刚一吹响,便见前方雾气扰动,蒙面的徐国骑兵已持枪冲了过来。卫离留意观察战马的步伐,等那群骑兵开始纵马快步调整,便知他们要开始跃起冲刺,他大叫一声,带头将手中的缚马索扔了出去。
那缚马索乃是一根三尺长的麻绳,两头各缚着赤金兽头配件,打着旋飞出去,一接触奔驰的马腿立刻便被捆得结结实实。这是所有国家斥侯们必备的器具,跟在他身后的各国人等纷纷效法,一时间赤金的、劣金的、石头的、木头的…各式缚马索满天乱飞,二十余匹战马接二连三地倒地,甚至连一半的徐国骑兵都给缚住了,满地打滚。
饶是徐军训练有素,却万没料到在自己布下的大雾中竟然还会有敌人的埋伏,眼见草丛中跃起一条条黑影,刀光闪烁,先前倒下的同伴一个个惨叫连连,后面几骑没被绊倒的骑兵犹豫了一下,一个头盔上飘着白羽的大声喊叫,这帮人立刻打马往回就跑。
卫离没想到他们会是这般反应。后面卢封臣一行人正要对付觜阌,这些骑兵脑筋转得快,宁肯丢下同伴也要去保护重要的东西。他取下自己身上背的十二寸长的小弹弓,梆的一响,那领头的背上中了一石,倒栽下来。
卫离拔出剑,从一大堆杀得乱七八糟的人马身上爬过去,找准那个正在挣扎的家伙就是一剑,那人背上疼不可当,身手却仍然敏捷,反手一刀挡开,自己在地下连挣几下站了起来。
卫离大喊道:“我乃齐国卫离是也!授首者何人?”
那人一怔,骂道:“齐国人?齐军大营已破,哪里来的齐国人?”
两人当当当当,斗在一起。卫离是齐国有名的剑士,那人又受伤不轻,顿时落于下风,但他手里拿的刀比卫离的剑重得多,卫离连刺几剑,他只一味挥舞,卫离的剑一碰上他的刀,往往被震开老远。卫离也不急着放倒他,围着他快速转圈,一剑一剑地引得他全力舞动刀,片刻之间,那人便已气喘吁吁,脚步凌乱。
他见越来越多的异国人站到卫离的身后,心知自己的同伴势必已全部阵亡,这人倒是干脆,一刀将卫离逼退,随即转手便抹向自己的脖子,卫离大喊:“拦下他!”却已来不及。不料斜刺里一人狂冲而出,重重地撞在那徐逆身上,那人被撞得往前飞起,刀也脱手飞出,擦着卫离的脸飞过,落入草丛中。
冲出来的人披头散发,嘶声狂叫,从衣甲上看正是刚刚逃走的骑兵之一,不知为什么又徒步逃了回来。他意识混乱,毫无方向感地冲撞,忽然间从他身后的浓雾中伸出一条长长的尾巴,将他拦腰卷起,没入雾中,接着一声惨叫和着一连串骨裂肉烂的声音,在场的人个个全身寒栗爆起。
一个巨大身影穿过雾气,带来一股令人难以忍受的恶臭,正是觜阌。卢封臣竟没能将它截杀。在场诸人虽然久经战阵,却从未试过如此近地和一只妖兽面对面,个个脚下发软。卫离举剑横在胸前,左手背在背后轻打手势,示意大伙儿慢慢后退。
那觜阌却不急着攻击,巨大的嘴巴慢慢蠕动,偶尔会有一些人的肢节从嘴角露出来,只看得每个人的肚子都抽筋一般翻滚。浓雾里火光一闪,卢封臣举着一根火把走近,觜阌立时发出一阵咕噜咕噜的叫嚷,连带嘴里的人肉都吐了出来,它那条巨大的尾巴在地上甩来甩去,卢封臣慢慢靠近它,它却连连后退,看样子怕那火光得紧。
卫离喜道:“大伙儿掏火折子啊,这妖物原来怕火!”
卢封臣喝道:“不要乱动!这不是普通的火把,这是犀牛角,才可以克制住它。”
十余人慌忙又收起火折子。这觜阌一向横行无忌,碰到它的人无不惊恐惨叫,四散奔逃,今日死在它口中的人往少了说也有七八十个,偏偏今日被卢封臣拿着犀角火把追得乱跑。此刻看到这仇敌居然又撵了过来,禁不住狂性大发,对着卢封臣咆哮连连,口气吹得火把明灭不定,可是在场的人大多没有担心火把灭了会怎样,倒是颇为担心卢封臣怎么受得了它嘴里那股味儿。
卢封臣被熏得脸青面黑,实在抵受不住时便探头到自己衣领里吸气,拿着犀牛角火把逼近觜阌。换了其他畜生,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但这觜阌天生吃人吃惯了,怎受得住眼前这么多活人的诱惑?它又叫又跳,四条爪子不停地刨地,突然大叫一声,转过头来照着离它最近的卫离就是一口。
卫离早就在留神提防,立刻就地滚开,觜阌停不住身体,往前一扑,几乎扑到鲁国孔汲的身上,孔汲没有准备,看见觜阌那血淋淋的大嘴就在面前,牙缝里还嵌着些肉丝手指,臭气扑面而来,惊恐中急急往地上一滚躲开,已吓得差点站不起来。
卢封臣抢上前,将火把往觜阌转过来的尾巴上一按,那觜阌全身都是人油人膏,顿时着了,蓝色的火苗顺着尾巴就往背上蹿。觜阌巨大的身躯一震,回过头来,它虽然厉害,毕竟只是个妖兽,拿自己的身体可没办法,转眼之间,整个背上都着了火,变成一团巨大的火球。觜阌嘶声惨叫,声音震得人耳鼓发疼,放开四肢乱冲乱撞,林子里虽然潮湿,却也被它点着了好几处大火,眼看这么下去,等到把它烧死,整个林子都会烧起来。
卢封臣大喊:“缚马索!”正打算撒丫子狂奔的众人回过神来,纷纷将剩下的缚马索一股脑地乱扔,觜阌头上、身上、脚上中了不知多少,它被大火烧灼,根本顾及不了这些乱坠如雨的东西,只顾乱冲乱撞,突然间前肢再也提不起来,跟着后肢也提举乏力,挣扎了几下,在众人的欢呼声中轰然倒地。
卫离等见它虽然全身着火,烧得几里地内恶臭不堪,可是却不死,倒在地下兀自嘶叫乱咬,不禁心寒。若不是卢封臣烧了贵重的犀牛角镇住它,又用犀牛角火烧着了它的身体,站在这里的所有人只怕一个也没法逃得掉。
他眼角什么东西晃过,一下想起来,见那个被撞倒的家伙正暗自爬开,他也不说话,走过去一剑砍在他腿上,那人立刻大声惨叫起来。
卫离骂道:“记清楚,砍你腿的就是齐国人!齐军大营会被你这种蠢东西攻破?”
卢封臣道:“卫离,这是谁?”
卫离揪住那人衣服,一路倒拖回来,道:“这家伙是这伙徐逆的头目,恐怕知道些内情。”
卢封臣一听大喜。走过来用剑尖捅捅那人,道:“好乖乖,大逆不道的妖人,竟敢用灭伦的妖物来为害人间——你叫什么名字?操纵这邪雾之人,想必也跟你们有关,说,主使的人在哪里?”
那人强行忍住剧疼,傲然道:“我乌伯纯堂堂徐国武人,岂、岂会告诉你这些鼠辈?…趁早杀了我,免得我…”
卢封臣淡淡的道:“不说算了。来呀,把他拖给觜阌,让他也变成不生不死的行尸。我们走!”两个人答应一声,走过来拖起乌伯纯就走。乌伯纯亲眼见过觜阌如何用它那条钻子一样的舌头生生顶进人脑子,把脑浆脊髓吃个精光,那真的是生不如死万劫不复,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他拼命挣扎,奈何被人夹得紧紧的,眼见那觜阌虽然被绊马索绊住,火烧得吱吱乱响,居然还在拼命乱挣,一对混浊小眼恶狠狠地望将过来,那张狰狞的大嘴更是张得大大的,舌头乱弹…
他胸口气一松,下身一热,便再也绷不住了,翻过身来拼命在草地上乱抓乱刨,一面惨声哭喊:“饶命饶命!大人饶命啊!大人我我我我…说!我说我说我说!”
他哭得声嘶力竭,下身关卡全面告破,狼狈已极。可在场人人心里满是同情,心想如果自己被拿去喂那妖物,只怕十八代亲祖宗都要攀咬出来,不由得一阵阵地打冷战。
下午申时二刻半个小汤河河洲
伯将从舷窗探出头去,只来得及看一眼自己的“中军大帐”站在他身旁的封旭就叫道:“大人小心!”一把拖回他身体,自己迎在窗口,右手迎风一抡,画出一张透明的水盾;几支箭无声地穿在水上,虽然箭头已刺破水盾,却再也前进不了,随着水溅落在地板上。
蒙素扶住伯将身体,问道:“大人,怎么样?”
伯将摇摇头。虽然只是极短的一眼,他已看清楚“中军大帐”其实已经失陷,现在从河里到河岸上都站满了齐军的行尸。这些行尸形容十分恐怖,绝大多数还在淌着血,都是新死不久,从河岸下到河里,哪怕水漫过头顶也浑然不觉,一个个又从河底下走上来。他们既无攻击性,也没有什么目的,只是单纯睁着无神的双眼前进。守卫河洲上游的齐军既不知如何作战,更不忍心与这些昔日的同袍作战,举着枪一步步后退,最后一排的背已经抵到了浮空舟上。
伯将对封旭点点头,道:“封大人,开始吧。”
封旭还未说话,蒙素抢道:“大人!大人请三思!这些都是齐国的子民啊!大人难道忍心将他们丢弃在这异国荒山?!”
伯将冷冷地看着他,道:“死者已矣,不要计较这么多。”
蒙素声带哭腔道:“大人!徐逆还没有上来,难道大人不等到他们踏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