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忙忙穿过黑沉沉的夜幕,经过一株枝叶丛生的玫瑰,走进一幢房子。
走进那幢房子里面的一个房间以后,妇人放开孩子的手。那屋子因为一直门窗紧闭,非常憋气,伸手不见五指,一片跌跌撞撞的声音。这时,艾米只想着让自己重新熟悉这个“窝”她在那温馨的黑暗中呼吸着,感到一种慰藉。“哦,我要和他聊一聊,”她在心里说。“不过要等一会儿,抓着他的手,坐在床边,讲讲动物的故事。”她已经知道了她将要捧在手里的那张小脸的模样,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不大害怕再失掉他了。眼下她只想着找东西。找火柴。
男人和女人都在屋里跌跌撞撞地摸索着。
“火柴在这儿,斯坦,”她说。
然后,他点着了灯。屋子里有一张桌子,几把椅子,还有一个黑乎乎的铁炉子,炉膛里是些死灰。
“这是厨房,”男人说。他半开玩笑地、痉挛地用胳膊肘往里面指了指。
说话的声调不像他。他只是觉得说说话向这孩子解释点什么是他的责任。
然后,他出去小便,把澡盆放在一间小棚屋里。它就静悄悄地搁在那儿。帕克夫妇总是为这个澡盆感到不安。
女人带着一种权威和宽慰,在她“失而复得”的屋子里来回走着,放着、挪动着一些东西,开始和那孩子谈话。没有她应该有的那种直率和温情,只是谈话。
“我们要在这儿给你铺张床,”她说。“他一会儿就给你拿一张折叠床,然后给你找床单。不过,我们先得吃点儿东西。还有点冷牛肉。你喜欢、吃牛肉吗?”她问道。
“喜欢,”他说。
“有的人爱吃羊肉。”
“我吃过一次猪肉,”男孩说“上面是一层烤得很好的脆皮。”
“也许是你爸爸养了口猪,”女人说。她很细心地用盘子和叉子摆出一个图案。
“是汤普森先生宰了口猪,给了我们一些猪肉。”
“啊,”她边说边留神听着。“汤普森先生给的猪肉,是吗?”
可是男孩又把自己封闭起来,显得十分谨慎。好像他已经下定决心,就从这个夜晚开始,从乌龙雅那家肉铺外面开始,重新创造一个自我。
很快他们便都坐下,保持着各自的静默,吃起东西。男人和女人咀嚼着食物。他们用一种满意的眼光瞅着屋子里的摆设。他们都不再去想那些让人兴奋得或者让人羞愧得难以承受的事情。在这个房间里,许多东西都是他们自己双手制作的、磨损的。这是些实实在在存在着的事物。
但是这些东西哪一样都不属于这个男孩。他狼吞虎咽地吃了他那份牛肉和一些在牛油里很快炸好的凉土豆。他坐在那儿,看起来很瘦弱。过了一小会儿,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玻璃,半遮半掩地拿在手里坐着。
“那是什么?”吃过东西,他们心满意足地问道。
“是块玻璃,”男孩说。
“可怜的孩子,”女人在心里说。“我要跟他说话。不过,呆一会儿再说。”
她不得不排遣那些令人伤心的回忆。至少要排遣一点儿。
男人想起他的奶牛。但是在他心底,依然涌动着那浑黄的洪水,浮现着被洪水堵住了的房门,还有那架扔在“孤岛”上的缝纫机。
“啊,”他说“不知不觉快到挤奶的时候了。”
于是他们一起开始上床睡觉。小男孩按照他们的吩咐,在厨房里睡。他什么都按他们说的去办。
“晚安,斯坦,”女人说。“啊,这一天!”她把唇贴在他的唇上。她是他的妻子。她的唇湿润润的,那么熟悉。当他用肘子撑着久起身子,去吹蜡烛的时候,又想起他在船上坐着时,岸上居高临下站着的那个女人黑乎乎的身影;想起有一回,他急匆匆走进家门时,那个白中泛绿的影子,以及白玫瑰落在妻子大腿上的阴影。他很快就丢开这些念头。他累了,很容易变得烦躁。
“是啊,”他打了个哈欠“那些无家可归的可怜人。还有这个孩子。你看这孩子还可以吗?”
现在,无法排遣的悲哀淹没了这个刚刚亲吻了丈夫的嘴唇、向他道过晚安的女人,她闻着蜡烛熄灭之后灯蕊散发出来的难闻的气味。
“我不知道,”她说。
她在床上躺着的姿势简直让人不能忍受。
“你非要把他带回来,”他责备道。
她并没有感觉到曾经爱过丈夫这个男人。她已经忘记站在河岸上的那个时刻——他们升腾而起,从眼睛钻入对方的心灵。她期望被一种永恒的爱所充实。
“是的,”她躺在黑暗中说。“是我的错。我把他带口来了。可是我不能不这样做啊!”这话丈夫没有听见,因为他已经进入梦乡。
然后,她很敏捷地、轻手轻脚地爬起来,好像这个夜晚之前好久她就拿定主意要在这个时候开始行动。她穿过清冷的卧室,径直向厨房走去。
“你在干什么呢?”她温柔地问。
厨房里,炉子里还有火。男孩侧身躺着,透过他那块玻璃,看正在熄灭的炉火。他并没有抬起头来瞧她一眼,尽管对她的到来表示认可。
“你还玩这破玩意儿,”她说。她穿着睡衣在床边坐下,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这是教堂上头的,”他说。
“这么说,你们家离教堂不远?”
“不是。这是后来的事儿。我和别人走散以后。在柳树林附近。我以为我要死了,”他说。
“你是和家里人呆在一块的吗?”她问道。
“我不记得这些事了,”他有点儿圆滑地说,仍然拿着那片玻璃照着玩。她看见那块玻璃给他的面颊涂上一层颜色。他移动玻璃的时候,皮肤上就出现一块流动着的鲜红的光斑。
“这没关系。如果你愿意这么说的话,”她说道,用手抚摸着他,但是不抱多少希望。
“你在这地方干什么?”孩子问道。
“哦,”她说“我住在这儿呀。这是我的家。”
但是她觉得皮肤一阵阵发冷。她对她的这些家具什物又有点把握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