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年轻伙伴继续在发牢，埋怨命不好。这时候我故意叫他摸不着脑地了他一句：“可是你看的那些人呢？那些平白无故地被判了十年的人——他们松快吗？”他上蔫下来了，一直到天亮也不再吭声：原先，在半明不暗中，他也模糊地看见我穿的是一不完整的军装——军大衣、军便服。他以为我不过是个当过兵的。可是现在鬼晓得我可能是什么的？说不定是个行动人员？正在追捕逃犯？为什么我恰好在这节车厢？而他却当着我的面骂了劳改营…

我们了莫斯科的北站，走广场。我的看守又是两个初次京的，不认识莫斯科的路。我替他们决定乘“6”路有轨电车。广场中间的电车站挤了一大堆人，正是上班的时间。一个看守员上车找司机，给他看看内务的工作证。我们一路上神气地站在司机台旁边，像是莫斯科市苏维埃代表，票也不打。一个老要从前门上车，人家不许可：你又不是残废人，从后门上车吧！

我们在诺沃斯洛波达广场下车。虽然我这是第四次布尔卡监狱，它的内平面图我毫不费力就能画来，但从外面看到它，这还是一次。哦，好森严好大的两个街区长的围墙！莫斯科市民见到它的铁门张开大的时候心都发凉。可是我却毫无遗憾地把莫斯科大街的人行留在后，像回家似地穿过拱的门，着微笑走了监狱的前院。我认了那座主楼的熟悉的雕木门。现在他们将要我面向墙立正（瞧，已经这样站着了），将要问：“姓什么？本名和父名？哪年生人？…”这一我早已不当一回事。

我了额，我合上睛，我又睁开睛——看见的仍是原来的梦境：一大片没有押解队陪伴的人群、我清楚地记得：昨天晚上我睡在监室里，明天又会回到监室。可是，几个拿着小钳的检票员现在我前：“您的票呢？”“那个同志拿着。”

“唷！…”年轻人了一气。光线虽然昏暗，但是我看得他满脸通红，说明他上车的时候经历过一番踢打。他拿一个行军壶：“同志，来啤酒？”我知我的押解员在隔排坐位上已经疲惫不堪了。规定了不许我喝酒的饮料，决不能喝的。可是——举止要随便。因而我就随随便便地说了一句：“行，来。”（啤酒？啤酒！三年来我一小也没有喝过！明天在监室里可要：我喝了啤酒！）年轻人倒酒，我喝着，浑因幸福而颤栗。已经黑了。车厢里没有电灯。这是战后的经济破坏时期。在车厢的隔门上挂着的一盏旧罩灯里燃着一截蜡烛，一共四个分隔统共只有这一盏灯。我和这个年轻人差不多摸着黑像朋友似地聊着天。我的押解员不怎么伸长脖，在车的隆隆声中，我们的谈话他们什么也听不见。我袋里装着一张写给家里的明信片。我上就要向我的这位朴质的朋友说明我是什么人，求他替我投信箱。据箱判断，这个人自己也是蹲过的。但是他赶在我前了：“你知，我这个假好难请。两年都不给假，真不是人的差事。”“什么差事？”“你还不知吗，我是个阿斯莫杰，蓝肩章，从来没有见过吗？”唉，见鬼，我怎么没有立刻猜想到？佩列波尔是伏尔加劳改营的中心，箱是他迫犯人白给他的。这一切是怎样渗透我们的生活的？两个分隔里有了两个阿斯莫杰都已经不够了，还必须加第三个。说不定什么地方还隐藏着第四个？或许每排座位上都有？也许这个车厢里还有跟我一样的专门递解的犯人？

早晨，我把明信片志在行李架上：女列车员总会来车厢；她会拿去投在信箱里，如果她真的是一个人…

罩灯里的蜡烛渐渐消溶，但是仍然亮着。在第三个行李架上有个小伙用令人愉快的嗓音讲述着战争中的故事——真正的战争，书里不写的战争。他当过工兵，他讲的都是实打实的真事。原原本本的真实仍然能够传一些人的耳朵，实在叫人兴。

我的名字？…我叫“星际狼者”！他们捆住了我的，但我的灵魂却不受他们束。

车厢里人很满（嗯，当然是自由人的标准说“很满”——长椅下面，过的地板上都还没有坐人呢）。既然他们告诉我路上要放随便，那我就尽量随便了；我看见隔排有一个靠窗的空位于，就坐了过去。而这个分隔里却没有押解人员坐的地方。他们只好留在原位上，从那儿像望情郎似地盯着我。在佩列波尔车站，我的小桌对面空一个位，可是一个脸庞大的青年人赶在我的押解员之前占据了这个阵地。他穿着羊大氅，帽，提着一只简陋但结实的木箱，我一就认箱是劳改营的产品，madein群岛”

我知，他们对我的行过

我本来也能讲一些事情…我甚至产生了讲的愿望…不，已经没有这个愿望了。我参加战争的四个年像是被母的添掉了。我已经不相信这一切是真正发生过的，不想去回忆它。在此地的两年，在“群岛”上的两年，使我对前线的路、战友的情谊淡漠了，对一切都淡漠了。这也许叫作以毒攻毒吧。

但是押解人员正抚摸着衣袋里的手枪的黑枪柄。我们三个人并排坐着，三个不喝酒的规规矩矩的哥儿们，三个文文静静的好朋友。

没有净之类的琐事还算得了什么？还它什么婆媳和不和？生活中最主要的东西，它的全奥秘——你们要知吗？我可以上全抖来。不要追求那些虚幻的东西，什么财产，什么地位：赚来这些东西要耗费你们几十年的神，而没收它们只需要一个夜晚。以平静的超然外的态度去生活吧！——不要畏惧灾祸也不要眷念幸福，要知终归是一样的：苦既不永久，甜亦难满盈。你们今天没有挨冻，饥渴的利爪没有撕扯你们的五脏，这也就够了。你们的脊骨没有被打断，你们的两条都还能行走，两只手臂还都能弯曲，两只睛都能看见，两只耳朵都能听到，还有什么人值得你们羡慕？何苦来？妒忌旁人，受害的是自己。亮你的睛，纯净你的心灵，要把那些你们、好心待你们的人看得比什么都贵重。不要伤害他们，不要辱骂他们，不要和他们任何一个在争吵中分手：因为你毕竟无法知，这是不是你在被捕前的最后一个举动，而你将会以这样的形貌留在他们的记忆中！…

你看，在自由人中间统共才度过了几个钟，我就有这样的觉：我的嘴不会说话了；我在他们中间十分无聊；我在这里束手束脚；我要自由地说话！我要重返家园！我要回到自己的群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