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坚信。那里讲的全是斯大林时期的事,在他赫鲁晓夫的政拉下没有这些东西。
同样,特瓦尔多夫斯基在为该书得到最高当局批准而奔走的时候,他也是真诚地相信:书中讲的全是过去的事,这一切都永远地过去了。
是的,对于特瓦尔多夫斯基是可以原谅的,因为他所接触的整个首都舆论界当时确实是这样看待生活的:现在解冻的时期来到了,看,现在不再抓人了,已经开过两次净化性的党代表大会,许多一直杳如黄鹤的人们也回家来了,而且人数很可观!粉红色的、美丽的、恢复名誉的烟雾把整个古拉格群岛笼罩住,使它完全隐入迷雾中了。
但是,我呢?我自己呢?!我不是也受到了这种影响吗!而对我来说这就是不能原谅的了!要知道,我当时并不是要欺骗特瓦尔多夫斯基的呀!我也曾真诚地相信我拿给他的小说里讲的…全是过去!莫非我的舌头忘掉了烂菜汤的滋味?可我确曾发誓永不忘记它的呀!难道我还没有彻底认清那些养狗人的本性?可我在决心成为古拉格群岛文编纂者的时候,是自信已经认识到古拉格群岛是我们这个国家本身的产物并为这个国家所需要的呀!“事情容易记不清,好了疮疤忘了疼”?我可是确曾坚信自己绝不会受这条规律支配的呀!
但是,我竟然忘了疼!竟然落入了陷阱!竟然信以为真了…我也相信了宗主国的慈善。相信往后自己的新生活会是顺遂的。加之当时从那里回来的一些朋友们的谈话,都说确实缓和了,似乎是制度放松了!说是正在不断释放人!营区一个个关闭了!内务部也在精减人员…
不!我们都是尘芥我们是受尘芥规律支配的。任何分量的痛苦都不足以使我们学会永远感受到共同的痛苦。而只要我们一天不超脱这种尘芥状态,地球上的任何制度都不可能变得公正,不管采取民主制度的形式。还是独裁制度的形式。
正因为这样,我收到那第三类来信,即现在的囚犯们寄来的信件时,就难免感到有些意外了,尽管这种来信才是最最理所当然的,才是本来应该首先期待的。
这是些用秀铅笔头写在揉皱了的纸片上的信,信封则是随手抓到的一张什么纸作成的,信封上的字往往是外界的自由人代写的,也就是说,信是从“小道”投递出来的。今天的古拉格群岛通过这些信向我提出了它的反驳意见,甚至表达了它对我的愤怒。
这些信件也同样汇成了一片共同的喊声。不过,这个声音是在问:“那么我们呢!?”
要知道,报刊上围绕我的那部小说掀起的一片鼓噪,是千方百计地适应狱外世界和国外的需要的,其总的调子是:“曾经发生过这类事,但这一切永远不会重演了。”
正因为这样,囚犯们便叫喊起来了:我们今天还被关在里面呀I条件还和原先一样,怎么能说不会重演了呢?!
各地的囚犯来信异口同声地说:“从伊万-杰尼索维奇的时候起到现在,什么都没有改变!”
“囚犯读了您的小说,感到痛苦和委屈,因为现在一切仍旧是老样子。”
“既然斯大林时期颁布的判处二十五年徒刑的各种法律依然有效,那么到底什么东西改变了呢?”
“既然我们今天又在无辜坐牢,那么现在又是在搞谁的‘个人迷信’呢?”
“我们被藏在黑色烟雾中,谁也看不见我们。”
“为什么沃尔科伏依这类人至今仍然逍遥法外?…他们还在担任着我们的教育员呢!”
“从微末的看守到劳改营管理局的长官,全部同劳改营的存在有切身利害关系。看守人及为了罗织罪名、编造决定,便到处吹毛求疵,行动人员任意涂改囚犯们的案情材料…我们这些被判刑二十五年的人们就像是奶油甜面包,喂肥了那些生来就该教训我们的、少廉寡耻的德行家们。当初的印第安人和黑人在殖民者眼里也都不完全是人,我们现在不是一样吗?要想动员社会舆论起来反对我们。那是十分容易的,只须写上一篇《铁窗里面的人》之类的文章就足够了…第二天人们就会集会游行,要求把我们扔进炉里烧死。”
对。的确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