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放了心。“你看，烈德，这二年他可改了脾气！我不愿告诉你这些，你刚回来；可是我一肚委屈真…”她提起衣襟了角。“他近来常喝酒，喝了就闹脾气。就是不喝酒，他也嘴不识闲，老叨唠，连躺在被窝里还跟自己叨唠，仿佛中了病；你知原先他是多么不说话。”“现在，他在南号还是在北号呢？”他明知去见父亲又是一个劫难，可是很愿意先结束了目前这一场。

“这年月不讲究山货了，都是论箱的来洋货。栈房不大见得着人！那么个大栈呀，才卖了一千五，跟白捨一样！”

田烈德看着二妹襟上的补钉，听着大妹的摹仿成人，觉得很难堪。特别是大妹的态度与语调，使他上发冷。他觉得妇女们不作工便更讨厌。

最没办法的是得陪着祖母吃饭。母亲给他很下心的作了两三样他吃的菜，可是一样就那么一小碟；没想到母亲会这么吝啬。

八

和祖母说了几句话，他的象是活动开了。随着大家的话，他回答，他发问，他几乎不晓得都说了些什么。大妹妹给他拿过来支蝙蝠牌的烟卷，他也没拒绝，辣辣的烧着嘴。祖母，母亲，妹妹们，始终不肯把挪开，大家看他的长脸，大嘴，洋服，都觉得可；他也觉得自己可。

他后悔没给妹妹们带来礼。既然到了家，就得迁就着和大家敷衍，可是也应当敷衍得到家；没带礼来使这大团圆缺着一块。后悔是太迟了，他的回来或者已经是赏了她们脸，礼是多余的。这么一想，他心中平静了些，可是平静得不十分完全，象晓风残月似的虽然清幽而欠着完。

大妹妹搭拉着，学着大人的模样说：“去年年底，我们还预备了不少，都剩下了。白海棠果五盆，摆到了过年二月，全起了白沫，现今不比从前了，钱！”

“你也歇一会儿，”母亲亲而又有怕儿的样儿“回你先看看爸去，别等他晚上回来，又发脾气；你好容易回来这么一趟…”母亲的言语似乎不大够表现心意的。“唉，”为敷衍母亲，他答应了这么一声。

田烈德坐在果筐旁的一把老榆木漆的椅上，非常的不舒服。

烈德看了看，磁缸的红木盖上只摆着些不的梨和苹果；果笸箩里一些栗和生；靠窗有一小盆饯海棠，盆儿小得可怜。空着的地方满是些罐筒，藕粉匣，与永远卖不去的糖酒糖搀的酒，都装璜得绿绿的，可是看着就知专为占个地方。他不愿再看这些——要关市的铺都拿这些糊纸的瓶儿罐儿装门面。

奇怪的是为什么大家都不工作呢？他到堂屋去看了看，只在大案底下放着一盆山楂酪，一盆。难年货已经早赶来，拿到了铺中去？再看妹妹们的衣裳，并不象赶完年货而预备过年的光景，二妹的蓝布褂大襟上补着一大块补钉。“怎么今年不赶年货？”他不由的问来。

“谁？啊，伙计们哪？别提了——”秀权师哥把“了”字拉得很长“现在就剩下我和秀山，还带着个小徒弟。秀山上南城匀南货去了，看就过年，好歹总得上货，看看，”他指着货“哪有东西卖呀！”

“跟祖母吃吧，”母亲很抱歉似的说“我们吃我们的。”

“还南号北号呢！”母亲又要往上提衣襟。“南号早倒去了，要不怎么他闹脾气呢。南号倒不久，北市的栈房也了手。”

可是到底他陪着祖母吃了饭。饭后，祖母躺下休息；母亲把他叫在一旁。由她的神，他看来还得殉一次难。他反倒笑了。

“谁知！各自奔前程吧！”

了兴隆北号，大师哥秀权没认他来，很客气的问“先生看什么？”双手不住的搓着。田烈德摘了帽，秀权师哥又看了一“师弟呀？你可真够的了；我猛住了，不敢认，真不敢认！坐下！老人家去了；来，先喝碗茶。”

不知想什么好，只觉得旁有个慈而使人无所措手足的母亲，一拐过影来，二门上着个很俊的脸：“哟，哥哥来了！”那个脸不见了，往里院跑了去。跟着各屋的门都响了，全家的人都跑了来。妹妹们把他围上，台阶上是婶母与小孩们，祖母的脸在西屋的玻璃里。妹妹们都显着息了，大家的纯洁黑亮的都看着哥哥，亲而稍带着小姑娘们的羞涩，谁也不肯说什么，嘴微笑的张着。

“他们呢？”烈德问。

“这一向好吧？”秀权师哥想不起别的话来“外边的年成还好吧？”他已五十多岁，还没留须，红脸大睛，看着也就是四十刚的样。

“也了手，”烈德随重了一句。

祖母的嘴隔着玻璃缓缓的动。母亲赶过去，声一字一字的报告：“烈德！烈德来了！大孙回来了！”母亲回招呼儿：“先看看祖母来！”烈德象西医似的走西屋去，全家都随过来。没看祖母有什么改变，除了摇疯更厉害了些，中连一个牙也没有了。

“他们都上哪儿去了？”

他不知怎样才好。祖母的没有牙的嘴，把东西扁一扁而后整吞下去，象只老鸭似的！祖母的不住的摇，铁了的肤老象糊着一层锈！他不晓得怎能吃完这顿饭而不都吐来！他想跑去嚷一大顿，喊家的毁坏是到自由之路的初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