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所谓好汉就是胳膊粗,力气大,蛮不讲理。他怕这样的人。他马上出来接见这个洋车夫;从地位上说,他觉得自己太谦卑;从力气上说,他以为自己是很精明。能够用势力压人,和会避免挨打,在他,是人生最高的智慧。
一看到那个洋车夫,他后悔了。他简直没有看见过这么褴褛,狼狈,泄气的车夫。这个人有四十上下岁,不高的个儿,一张长瘦的脸,两只望天儿眼睛。上身穿着蓝号坎儿,汗碱有五分厚;裤子也是蓝的,补着各色的破布,腿上还有两三个窟窿。赤着脚,张了嘴的破鞋,用麻绳儿绑着。手里提着条和地皮同色的小毛巾,敞着怀,肋条一棱一棱的挂着些鲇皮,皮上滋满了多日的黑泥。
“干吗?”金先生堵上鼻子,心里有一万个不高兴。“先生!”洋车夫的眼向上翻着,把右手按在胸口上。好象那里刺着疼似的。
“说话!我不是专为伺候你的!”金先生虽然是真生了气,可是听着自己的呼叱,心中觉出自己的伟大与身分,而把气消减了一两分。他想,就是他和虾仁们对了面,他们的呼叱也不会这么雄厚有力。
“先生!在板子胡同,你不是有所房子吗?”拉车的翻着白眼等金先生来承认这件事;唯恐把事儿弄错了。听到说自己的房子,金先生的心里有些发乱。是吉是凶,无从猜到,他只好虚为支应一下:“是我的怎样,不是我的又怎样呢?”
“先生!你就救救命吧!”车夫的眼向上紧翻,翻着翻着,落下泪来;一低头,往前一扑,跪在金先生的脚前。跪下以后,又抬起头来,满脸是泪,嘴动了几动,没能说出话来。“到底什么事啊?你看!快起来!”金先生要拉车夫一把,看他的衣服太脏,把手又缩了回去。“有什么话起来说,真!”车夫不知怎好的,一边嘟哝着“救救命吧”一边往立起;立起来,深深的叹了口气。
“先说明白了,别耍这套‘恶化’!”金先生坐下了。“先生!”车夫的眼泪又从新流下来。“我是个穷人。老婆死了好几年了。我就带着大利——今年八岁了——穷混。一天到晚,我去苦曳,别的都是小事,到晚上我得给大利带回两个白面的馒头来。我是为他活着呢。他是我冯家的一条根!白天我去拉车,他就眼着三姨——我老婆的缺心眼的老妹妹——一块儿玩。每天我收了车,他和老姨儿总在胡同口上等着我,老远的就叫爸爸,笑得象朵花似的接过馒头或烧饼去!”他楞了一会儿,仿佛是听听有没有大利的笑声。“昨天,我收了车,也就是有四点钟吧!买卖不错,所以早收了会儿,还给大利买了包酱肉——孩子老吃不着个荤腥儿;胡同口上没有他,也许想不到我回来这么早,我心里说。到了家,老姨在屋里哭呢。问她什么,她只管摇头。她自幼就缺心眼儿。我出来一问街坊们,他们谁也没亲眼看见,可是都说必定是教板子胡同的人们给绑了去。我不大信。他们绑小孩是真的,我知道;可是还没听说绑过大利这么穷苦的孩子。你看,大利身上除了件破裤子,没有别的东西;绑他干吗,瞎了眼?我不大信。可是我不能不去找他。和巡警们一打听,他们有看见的,一点不错,大利教两个鬼子给架了走。他们当巡警的看见了,可是不敢管;他们还怪我不好好的看着孩子呢!”车夫的嘴角堆起许多白沫,眼定住,嗓子好象堵住气,用手抓了两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