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信里她只表示了一点遗憾:对马丁的严重遗憾。“如果你一开头就找个职位安下心来做出点成绩,那就好了,”她写道“可是你不肯,你过去的生活太胡闹,太放纵。那不能怪你,这我可以理解。你只能按照你的天性和早期受到的培养行动。因此我并不责备你,马丁。请记住这一点。那只是一个错误。正如爸爸妈妈所坚持的,我们注定了不是一对,因此我们俩都应当高兴,高兴发现得还不算太晚。”…“别想来看我了,那没有用,”结尾时她写道“见面对我们俩和我的母亲都是不会愉快的。就像现在这样,我已经觉得给了她极大的痛苦和烦恼了。我得过好多日子才能弥补起来。”
他又把信从头到尾仔仔细细读了一遍,然后坐下来写回信。他概括地介绍了一下他在社会党会上的发言,指出他说的话跟报上讲的他的发言恰好相反。在信末他又成了上帝的情人,热情洋溢地表白了爱情。“请回信,”他说“回信时只需回答我一个问题:你是否爱我?就这一个问题。”
可是第二天却没有回信,第三天也没有。《过期》躺在桌上,他也没有去碰。桌下的退稿一天天增加。马丁的睡眠一向极酣畅,现在却第一次遭到了失眠的干扰。漫长的夜里他辗转反侧,通宵不寐。他到莫尔斯家去拜访了三次,三次都叫应门的仆人挡了驾。布里森登病了,躺在旅馆里,身体虚弱,不能行动。马丁虽然常和他在一起,却没有拿自己的烦恼去麻烦他。
马丁的麻烦很多,那半瓶醋记者的行为带来的后果比马丁预计的大了许多。葡萄牙杂货商拒绝赊给他东西了。蔬菜商是个美国人,并以此而自豪。他把他叫做卖国贼,拒绝跟他再有往来。他的爱国情绪竟高涨到划掉马丁的欠帐不准他还的程度。左邻右舍的谈话也反映了这种情绪,对马丁的义愤越来越严重。没有人愿意跟一个相信社会主义的卖国贼有来往。可怜的玛利亚也糊涂了,害怕了。可她对他还忠实。附近的孩子们摆脱了从拜访马丁的大马车所引起的敬畏之情,躲在安全的距离以外叫他“二流子”、“瘪三”可是西尔伐家的孩子们仍然忠心耿耿地保卫着他,为了他的荣誉不止一次安营扎寨大打出手。眼睛打乌鼻子出血在那段时间成了家常便饭,那叫玛利亚更加惶惑、更加烦恼了。
有一回马丁在奥克兰街上遇见了格特露,听她说了些他知道必然会发生的事——伯纳德·希金波坦因为他在公众面前丢了全家人的脸对他大为光火,不许他再进他的屋。
“你怎么不离开这儿,马丁?”格特露求他“到别的什么地方去找个工作,安定下来吧。等这阵风刮过了再回来。”
马丁摇摇头,却没有解释。他能怎么解释?他和他的家人之间大张着一个可怕的智力鸿沟,他为那鸿沟感到恐怖。他无法跨越那鸿沟向他们解释自己的立场——他对社会主义的尼采式的立场。在英语里,在一切语言里,都找不到足够的词汇去向他们解释清楚他的态度和行为。在他们心目中他的良好行为的最高观念就是找个工作。那就是他们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意见,也就是他们思想的全部词汇。找一份工作!干活儿去!可怜的、愚昧的奴隶们,他想道。他姐姐还在说话。难怪世界属于强者。奴隶们都为自己能做奴隶感到陶醉呢。一份工作便是他们崇拜的黄金偶像,他们在工作面前五体投地,顶礼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