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雪落下人不冷，到这里算是希奇事。北京这样一雪可就太平常了。”

天将暮，园中静静地。雪已不落了，也没有风。上半日在菜畦觅的黑老鸹，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母亲说：“今年这雪真好！”“今年刚十二月初，这雪不知还有多少次落呢。”

母亲的还善于把白菜制各样菜，、叶、心各用不同方法制作成各不同味。少年人则对于这一类知识，远不及其对于笔记小说知识丰富。但他一天所的事，经营菜园的时间却比看书写字时间多。年青人，心地洁白如鸽，需要工作，需要游戏，所以菜园不是使他厌倦的地方。他不能同人锱铢必较的算账，不过单是这缺，也就使这人变成更可的人了。

北京方面他有一个舅父，宣统未以前，还在中小事，如今听说在旂章胡同开铺，卖冰，卖西洋心，生意不恶。

“这地方近十年也变得好厉害！”

他不因为认识了字就不作工，也不因为有了钱就增加骄傲。对于本地人凡有过从的，不拘是小贩他也能用平等相待。

然而因为媒人的撺掇，以及另一因缘，认识过玉家青年人，愿意作玉家媳妇私心窃许的，本城女人却很多很多。

二十二岁的生日，作母亲的为儿备了一桌特别酒席，到晚来两人对坐饮酒。窗外就是菜园，时正十二月，大雪刚过，园中一片白。已经摘下还未落窖的白菜，全成堆的在园中，白雪盖满，正象一座座大坟。还有尚未收取的菜，如小雪人，成队成排站立雪中。母二人喝了一些酒，谈论到今年大雪同菜蔬，萝卜白菜皆须大雪始能将味转，把窗推开了。

他应当属于知识阶级，却并不觉得在作人意义上，自己有特别尊重读书人必要。他自己对人诚实，他所要求于人的也是诚实。他把诚实这一件事看人生德，这品同趣味却全之于母亲的陶冶。

在儿印象中只记得父亲是一个手持“京八寸”人。那时纸烟真有格，到如今，连工的人也买丽牌，不用火镰同烟杆了。这一段长长的日中，母亲的辛苦从家中任何一事皆可知其一二。如今儿也教养成人了，二十二岁，命好应有了孙。听说“母亲也老了”这类话的少琛，不知如何，忽想起一件心事来了。他蓄了许久的意思今天才有机会说。他说他想过北京。

窗开以后，园中一切都收底。

听说儿要到北京去，作母亲的似乎稍稍吃了一惊。这惊讶是儿料得到的，正因为不愿意使母亲惊讶，

“你今天满二十二岁，太爷过世十八年，民国反正十五年，不单是天下变得不同，就是我们家中，也变得真可怕。我今年五十，人也老了。总算把你教养成人，玉家不至于绝了香火。你爹若在世，就太好了。”

日到了应当使这年青人定婚的时候了，这男尚无媳妇。本城的风气，已到了大分男女自相悦才好结婚，然而来到玉家菜园的仍有不少老媒人。这些媒人完全因为一职业的善心，成天各走动，只愿意事情成就，自己从中得一钱财谢礼。因太想成全他人，说谎自然也就成为才艺之一。见用了各样谎话都等于白费以后，这些媒人才死了心，不再上玉家菜园。

都吃玉家白菜。在吃白菜时节，有想到这卖菜人家居情形的，赞了白菜总同时也就赞了这人家母。一切人所知有限，但所知的一便仿佛使人极其倾心。这城中也如别的城市一样，城中所住蠢人比聪明人多十来倍，所以竟有那人，说非常简陋的话，说是每一株白菜，皆经主人的手抚手摸，所以才能够如此茁，这原因是有有柢的。从这样呆气的话语中，也仍然可以看城中人如何闪耀着一对于这家人生活优的企羡。

“北京听说完全不同了。”

这样说话的母亲，想起二十年来在本地方住下的经过人事变迁，她于是喝了一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