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乡

我很无聊的在船上过了四十天。…

忽然船已到了辰州关，一排船，完全照秩序先后泊定到税关码tou前，一些嘈杂声音把我惊醒了，我就扒出舱外来看热闹。

十年来的税关还是现样子：河边仍然是chang旗。仍然是高的石凳。仍然是庙门大匾。仍然是系趸船的大棕绳。…一切如昨天。就是坐在那高岸石栏干上的兵士，也仍然还是在那里很悠闲的唱着军歌。这使我欢喜极了。

我想上岸去，因为离这地方太久了。十年来好象已经完全忘记了这地方，但一到眼前，却又恢复以前一切记忆了。我想上岸到那税局门前去看看，是不是还有卖糕的人。我想看看是不是还有人在亭中打盹。当年军队驻防到这地方时，我是无日不到这岸边大石板路上玩，看来去船只为乐的，如今是十年了！这时我坐的船因为后到，不能直傍岸旁，我就从别一只船沿上走近岸边去。我很小心从这一只船逾过那一只船，我同时还可以望到这些船上舱中人吃大烟情形，这也是从前的一zhong姿势。不到一会我的脚就踹到岸上了。

我要找我那些熟习的旧地方，就向税关衙门那大路上走去。我到了街上，从一些人shen边走过，那些人shen上的气味我就非常熟习了。我又进到一个杂货铺看了一看，买了几个钱草纸，两百钱冰糖，那生意人拿钱在手上数着，把东西包好给我时，对于主顾也象全不惊讶。我又走到一个屠案桌边去看看卖rou的情形，看那大南竹钱筒，那大砍刀，那铁钩，那贴到墙上的大麻苍蝇，有很久时间我才离开那个地方。

谁相信这是十年的时间了呢？…

我看到有些小小新屋似乎是近年才有的。然而街上一切，大ti还是一个样子，好象并没改变多少。我把这些屋的数目算过，也象完全不错。…我抱着极大的兴味在街上走着，慢慢的，象一个游览罗ma古迹的旅客，对目前的一切加以一zhong详细的注意。每一个人我都似乎同他很面善。每一个人的声音我也象极其熟习。走到了近城的地方，我望到一个卖铁qi的铺子，我想起了旧事，觉得有进到里面看看的必要，就进了那铁qi铺的门。

这一家铺子里各chu1仍然是各样铁qi，耕田的零件，船上的零件，钓鱼钩，小刀，锤，钻，以及那些钢镖。那老掌柜一tou的白发，低了tou在用鑪整理一个钢镖。这就是我所想见的老人，而且这钢镖，也就是我往年想成一武士日不离shen的钢镖。我不zuo声望望这一个屋子里的一切。那老人，把tou一抬，见到有人了，用着那洪大吓人的声音说dao：“要什么。”

“嗨，你不认识我了，大伯！”

他奇怪了。望了望我的shen上，好象实在想不起我是谁了。

但他因为见我称他大伯，就用那zuo生意人神气说dao：“认识认识，请坐请坐。”

我就坐到一个大铁墩上了。这人还是在记忆中数着他所认识的人，然而时间太久，近十年的事，他实在想不起我是谁了。我见到他失望了，我说：“我来买镖，多少钱一枝。”

“要镖吗？这有什么用chu1。”

“有用chu1，我学打镖。”

“学打镖吗？”

“我会打杀虎镖，用乌钢作尖，泡药，见血封hou。”

我说的话完全是旧话。这话是他当年传给我的，我还不曾实习，但记到这名词，这时有用chu1了。他听到我这话，闭了一会眼，忽然一睁，样子变了。

“嗨，”他笑了。他年青了。我居然被他认识了。“你是小副爷，你是小副爷。”说了他就用着那有mao的瘦手来擒我，这就是往年的章法，把我擒到柜台里去，坐到钱桶上面，烟来了，茶来了，瓜子来了。他仍然这样亲热的把我款待。我们俩先是一句话不说。我知dao他喜欢的已近于发疯了，我就觉得这老人很可怜。过去的事在他心上燃烧，所以他年青了，他对我目不转睛的望，使我感到小小的拘束。这独shen的老人，他想不到我还来这里望他。他大约没有一天把我忘记过，所以这时一见到我，快乐得成小孩子了。

坐下后我们谈话，先谈我的事。互相用着那仿佛家人的亲密招呼，他照着习惯一面谈话一面nie拳捶打自己的腰kua。

“才到吗？”

“船才到关上，因为想起你，所以先上岸了。”

“你呀，从什么地方来？”

“来得远了，从京里来！”

“从京里来，是在冯玉祥手下吗？”

“不是。”

“吴佩孚吗？”

“不是。”

“…”他只用眼睛望我，似乎不相信我还能答出另外一个人的名字。

我就说：“不是军队。”

这老人除了知dao这些名字，大致还知dao孙文、贺龙、张飞、黄天霸，以及厘局、共产党、财政bu。他以为一个人zuo事总就是为这些人当差，到这些地方拿钱，所以我说不是在这些人bu下时，他就很聪明的转了方向，问我是不是到京里财政buzuo事。我仍然说不是，他就有点惊讶了。

我说：“我不到军队里了。”

“不到军队也不到bu里吗？”

“也不到。”

“你是zuo局chang了。”

“我不zuo官，人不中用，他们全zuo官了，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