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后,尾部机轮所激起的大狼,涌到江边堤脚,作生气样子,以及被这余狼所摇撼,如为一只大手所挝过因而发昏东歪西倒的小舟,心中总若有所失,非常寂寞。大的船,悍然毅然勇敢的向不可知的海洋走去,靠一点人类经验,风涛暗礁皆无所惧,终于把责任尽过,再休息到一个新的日光下面,船真是可佩服的东西!所谓巨大的人,所谓将向人生大道走去的人,不将也应当如此悍然毅然竭尽生命之力,用着顽固的不变的姿势,一切无所畏怯的活着下来么?
见着大船的过去,以及小舟的摇摆,青年A站在那石堤上,目送着汤汤而去的铁体钢心的怪物,就心想:这真是一个人生最好的对照,这些浮在水面的东西!人是浮在比水面还轻柔的一种生活上头,因为缺少力,我的心,就只能在别人生活巨狼后面摇荡如醉。我从没有去自试向我所欲达到的方向驶去的气力,也缺少这近于吓人的雄心,因为心的柔软,到近来,就索性连平凡的欲望也没有了…他于是在堤上追跑着,似乎只要能追及那船,就可以请托这船上人带他到所要到的一个地方去。但是这船毫不留恋的走远了。他跑了一会才不再跑,喘着气,用着神气颓唐的眼睛,望着太阳下所照的一切世界。柔软无用的人!新的日子原是就可以带他到一个新的天地去,但他只凝神到空虚,这空虚是连幻象也缺少的一片茫然漠然的蔚蓝。
过了一会,自言自语说“我有我的方向,应当载满一船劳苦与眼泪,卸到我那彼岸的货仓!”
他走回去看下课了没有,在学校长廊下见到了玖同另外一女人站在那里品评一钵菊花。
“玖,你下课了?”
“接到还有。你难道已经到过江边了么?”
“我玩过了一点钟。”
这时另外有一个女生走过身来问A的考试问题。那同女孩玖在一起的约莫有二十岁左右的女子,就轻轻的问玖“这是你哥哥?”女孩玖也轻轻答应,且悄悄的笑,因为见到与二哥说话的正是校中顶不美观的一个女人。好象有许多话还说不完,到后是无话可说了,就又向玖说话。接着嘡嘡嘡上课钟又打着了,许多穿衣服体面的学生好象很为自己一件衣服合式满意,腰梁骨笔直的竞向各人课堂走去,许多女生也同男子一样的很匆匆的从廊下走去,并且有全身是粉笔灰的教授夹杂在学生中,凭了那好酒好肉培养而成的绅士神气,如鸡群之鹤矫矫独立,与A认识的总同他略略点头,或者说一句很平常的应酬话。男子A同玖离开时,那与玖在一个班上读英文的女人,回头望了A一眼。
“真是怕人的世界,这样多年青人!”这样想着一面低了头向长廊东端走去的男子A,为了天气,为了在这好天气下所见到的一些年青人,心上觉得异常寂寞。因为在众人中,许多人皆能为一些很愚蠢的知识所醉,成天上课,吃饭,厌倦了也不妨发点小小牢骚,间或到毛厕去用小铅笔之类,写一点近于泄怨的幼稚可怜的话语,就居然可以神气泰然的活到这世界上,处处见出愚蠢也处处见出这些年青人的生气勃勃。
自己却无时无事不在一种极偏心的天秤上,称量自己生活,就觉得年青人的天真烂漫完全无分,想抓到一个在基本心情上同类的人竟无从找寻,孤立的而仍勉强的混到这些人中间,生存的时代与世界皆有错误样子。但是刚走到长廊东端,又给两个女人拦住了。男子A神气略显得窘迫,用忧愁的眼睛望到这两个女人,想明白有些什么事必须到这些地方来商量。
女人是早晨在床上唱歌的玉同五,两人因上堂的××教授请了假,这时来找A问关于考试的事。女人五说“没有什么事,想向先生借一本书,我们买书不到。”
玉也说“我只能抄点笔记,怎么办?我也没有。”
“不能够请托一个人去买这样书么?”
“是买不出。已经买过了,卖完了。”
“那到我房里拿去,可是过两天得退还我,因为同学太多,让大家看看。”
他们于是到了A的房间。说着“真糟真糟”一类话,把桌上杂乱的书一面整理一面微笑着的男子A行为,使二女人见到感觉得出一种温情的动遥游目检察一房的所有,唯一的女孩玖的一个十二寸半身小影发现在书架上层。五把相拿在手上“A先生,玖姑娘真是个有福气的人。”听着这话的A作着微笑,女子玉却因见到这情形也用另一意义微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