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墓里待着没有香烟抽的时候,我从这两个小滑头那里买下了用我自己的烟屁股卷的香烟———我们二日那天,有将近七个小时之久蹲在一起,你靠着我,我靠着你,牙齿格格打颤。告诉您,连相信无神论的洛蒂也跟着波利斯小声将主祷文念着,不声不响、胆战心惊、老老实实,连霍伊泽家的小流氓也是的,玛格蕾特呜呜地哭,我们就像兄弟姐妹一样紧紧拥抱,好像末日就要来临似的。当时的情况真好像世界正在毁灭。那个时候,这一个人当过纳粹或共产党,另一个人是俄国兵,玛格蕾特是个心肠过于仁慈的护士,这一切,全都顾不上了,只有一点:生或死。尽管你不再常去教堂,你心里总是还留恋它,毕竟它是生活情景和生活的一部分———在一天之内它化为灰烬,而灰尘在我们的牙缝里、嗓子里牙碜了好几天———轰炸停止后,我们马上动手,共同—我说的是共同———去接收德国国防军的遗产———并且就在当天擦黑时帮莱尼和波利斯的儿子出世。”他一直还在流泪,声音越来越低“只有一个人喜欢我,理解我,我真想把他当作自己的儿子放在心上,当作一家人,让他参加我的买卖和随便什么事情,他比我老婆孩子还要亲———此人是谁您知道吗?波利斯利沃维奇———我爱他,虽然他抢走了我今天还在朝思暮想的姑娘———他也许真的了解我、认识我,他坚持要我给小男孩行洗礼。我。用这双手,是的———说真的,我一听连自己也吓了一大跳,因为我有片刻想到,说穿了,有什么没摸过呀,这一双手:活人死人,男人女人,现金支票,花圈缎带,等等———而他却要我,一定要我用这双手为他的儿子行洗礼。连洛蒂一听也不出声了,她本想又搬出她的口头禅:
‘乱弹琴。’波利斯对我说:
‘瓦尔特,’———我们两天后全都以你相称,干脆都以你相称了———‘瓦尔特,’他说,‘我现在请你给我们的儿子施紧急洗礼。’洛蒂听了大吃一惊,说不出话来。我照办———我走进办公室,拧开水龙头,等流完了铁锈和污物,自来水变得干净一些了,我就把我的玻璃杯冲洗干净,盛满水,按照我过去担任执事时常见的那种做法给他行了洗礼———我由于不能兼做孩子的教父,这一点我还懂,所以孩子就由小维尔纳和洛蒂两人托着,我给他一边行洗礼一边说:‘我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给你取名为莱夫。’———连库特这个小坏蛋这时也放声大哭,甚至连说话尖刻的洛蒂和波利斯也都哭了,反正玛格蕾特已哭得像泪人儿一般———只有莱尼一个人没有哭,她在那里躺着,睁开被灰尘弄红的眼睛,满面笑容,立刻把孩子抱到自己怀里。是的,当时的情况就是这些,好吧,请让我一个人待着吧———我实在太激动了。”
听到这一切,笔者坦率承认,他也相当激动,在坐到自己汽车的方向盘前时勉强忍住了涌上他眼睛的两三滴眼泪。为了不至于过分伤感,他驱车直驶波加科夫的住处,在令人愉快的情况下把他见到了:在一个上有玻璃屋顶的平台上,他坐在轮椅里,身上裹着毛毯,目光将一大片园圃区越过,沉思地注视着两条铁路的交点,两条铁路之间勉强容下了一个碎石坑、一个苗圃和一个废料场。在这附近还有一个意料不到的网球场,在褪了色的红土地上还有一个个积水坑,几架星式战斗机在天空中飞过,从一条迂回岔道上传来汽车噪音,在小菜园之间的道路上孩子们用空牛奶罐头玩曲棍球。波加科夫独自坐在平台上,心情也很悲伤,没有用他的吸烟架,不接受递给他的香烟,抓住笔者的手腕,似乎想给笔者号脉。
“我丢一个老婆和一个儿子在那里了。我的儿子要是能躲过七灾八难,和您的岁数大概差不多。我的拉夫里克一九四四年时十九岁,他们肯定把他抓走了———谁知道送到哪里去了,———有时我想回去,死在那里,不管什么地方———我的拉丽莎,她是否还在人世?是我对不起她的。早在一九四五年二月,他们把我们送到埃尔夫特前线挖战壕、掩体和炮兵阵地时,我遇到了一次机会:那是我四年之后第一次抓住了一个女人,与她同宿———当时我们躺在一个黑洞洞的谷仓里,俄国人和德国人,俘虏、士兵、女人,都横七竖八地躺在一起———我说不上她有多大年纪———嗯,她并没有反抗,只是事后掉了几滴眼泪,大概是因为我们两人都不习惯,在那种黑暗中,在谁也不知道哪儿是自己的归宿的荒谬情况下,干这种可说是通奸的勾当吧———我们在干草和甜菜中间躺着,那是一个真正的富足的富家村庄———格罗斯比勒斯海姆,天啊,我们俩都哭了,我也哭了———不如说是在恐惧、黑暗和垃圾中爬到一起的,在我们的脚上全是泥,也许她把我当成德国人或美国人了。因为当时也有几名冻得半死的受伤的年轻美国人躺在那里,有人本来送他们上野战医院或某个集合地点去,但此人很可能开了小差,扔他们在那里不管了。这些美国兵只会说什么‘操他妈的战争’,‘操他妈的将军们’,‘狗屁他妈的许特根森林’———这并不是易北河会师,而是在埃尔夫特这样一条吐口唾沫就可以吐到对岸的小河边上,建立埃尔夫特防线,在莱茵河和西部边界之间———那儿一个十岁男孩能把尿尿到对岸。嗯,我常常想念着这个向我敞开心怀的女人———我摸过她的脸蛋和又密又滑的头发。我甚至不知道头发是金色还是褐色,不知道她是三十岁还是五十岁,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我们是在黑暗中到达那儿的,又是在黑暗中离开那儿的———我只看见了一些大农场,有人在火堆上煎煮什么东西,有士兵,那些冻得要死的美国人和我们夹在他们当中,波利斯也在,莱尼就像童话中那个有七双铁鞋和七根节杖的少女一样跟着他。这个美丽的童话我想您一定知道。黑暗,脚上的泥,甜菜,她的头发,女人的脸蛋,她的眼泪———还有,是啊,她的怀抱。她叫玛丽或保拉或卡塔琳娜,但愿她永远不会想到她的丈夫了,或向某个神父低声忏悔这件事。来吧,老弟,把你的手给我———很好,摸一个人的脉搏。黄瓜迷和列宁格勒的厌世的俄国人一起看电影去了,他们去看了一部有关库尔斯克战役的苏联影片。我没意见。我一九四一年八月初就被德国人俘虏了,老弟,在某一次狗屁包围战中,在基洛夫格勒附近———当时这个城市反正还这么叫,它今天叫什么谁知道?你当然知道他们对基洛夫是怎么做的———基洛夫是我的人,是我们的人———得啦,他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