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妮柳眉倒竖，对折再撕，厚些，一时撕不动，被茹璧扯了一半去。剑妮还在撕剩下的一半，茹璧像要动手打人，略一踌躇，三把两把，把一份报纸掳起来，抱著就走。

她虽然省俭，自己订了份报纸，宿舍只有英文《南华晨报》。茹璧也订了份报，每天放学回来都急于看报。剑妮有时候看得拍桌，起来脚蹬在椅上，一拍膝盖大声笑叹，也不知是丢了还是收复了什么地方，听地名彷佛打到湖南了。她那动作声倒像有些老先生们。她常说她父亲要她到这安静的环境里用心念书，也许是受她父亲的影响。

“今天我们谁也不等。”婀墜厉声说，俏丽的三角脸上一双吊梢，两鬓吊，梳得虚笼笼的。

有一天散了学，九莉与比比懒得上楼去，在堂里等著开饭。广东修女特瑞丝支著衣板在衣服。比比将布茶壶棉在上，权充拿破仑式军帽，手指著特瑞丝，唱吉尔柏作词，瑟利文作曲的歌剧：“大胆的小贱人，且慢妄想联姻。”（“Refrain，audacioustart，yourtfrompressing.”）原文双关，不许她衣服，正磨著她上楼去浴缸上的煤气炉烧。特瑞丝赶著她叫“阿比比，阿比比”…此外只有修院从孤儿院派来打杂的女孩玛丽，她叫她“阿玛丽”…嘁嘁喳喳低声托比比代问茹璧可要她洗，她赚两个私房钱，用来买圣像画片，买衣料给小型圣母像斗篷。她细个，脸黄黄的，著黑边镜。

“不许你诬蔑和平运动！”茹璧略有嘶哑的男化的咙，听著非常诧异。国语不错，但是听得是外省人。大概她平时不大开，而且多数人说外文的时候声音特别低。

比比告诉九莉她收集了许多画片。

“汉报！都是胡说八！”

“是我的报，你敢撕！”

张恨小说的女主角住到魏家去却有不安，那魏先生又长得那样，恐怕有谋。嬷嬷们也不知

“她快乐，”比比用卫护的吻说。“她知一切都有人照应，自己不用担心，修院不容易，要先付一笔嫁妆，她们是嫁给耶稣了。”

“我下来的时候大概就快起来了。”

亨利嬷嬷仍旧称他为“剑妮的魏先生”此外只有个“婀墜的李先生”婀墜与一个同班生等于订了婚。

寂静中只听见楼上用法文锐声喊“特瑞丝嬷嬷”堂很大，灯光昏黄，餐桌上堆满了报纸。剑妮折叠著，拿错了一张，看了看，忽：“这是汉报。”抓著就撕。

茹璧匆匆走了来，略一踌躇，才坐到这边桌上。大家都知她是避免与剑妮一桌。这两个内地转学来的不谈。九莉也只知她们的英文名字。茹璧发剪得很短，面如满月，白里透红，著金丝镜，胖大材，经常一件二蓝布旗袍。剑妮是西北人，梳著两只辫，端秀的鹅脸，苍黄的肤使人想起风沙扑面，也是一二蓝布袍，但是来了几个月之后，买了一件红白椒盐二蓝呢大衣，在内也穿著，吃饭也不脱，自己讽刺的微笑着说：“穿著这件大衣就像维多利亚大学的学生，不穿这件大衣就不像维多利亚大学的学生。”不久，大衣上也发的蒜味，挂在衣钩上都闻得见，来源非常神秘。修女们的虽然是法国乡下菜，顾到多数人的避忌，并不搁蒜。剑妮也从来不自己买东西吃。

这些板隔来的小房间“一明两暗”婀墜住著个暗间，因此经常勾起梁山半截门，敞亮透气些。九莉夜走过，总看见婀墜在攻书，一只手托著一只骷髅，她像足球员球不离手，嘴里念念有词，穿宝蓝缎棉浴衣，披著发，灯影里，背后站著一句骷髅标本，活像个女巫。

剑妮有个同乡常来看她，穿西装，偏于黑瘦矮小，著黑框镜，面容使人一看就上需要忘到别去，彷佛为了礼貌，就像是不作兴多看残废的人。剑妮说是她父亲的朋友。有一次他去后，亨利嬷嬷打趣，问“剑妮的魏先生走了？”剑妮在楼上回一笑，：“人家魏先生结了婚的，嬷嬷！”

茹璧站了起来，隔著张桌把沉重的双臂伸过来，二蓝大褂袖齐肘弯，衣服虽然宽大，看得鼓蓬蓬的。一张报两人扯来扯去，不过茹璧究竟慢了一步，已经嗤嗤一撕两半，九莉也慢了一步，就坐在旁边，事情发生得太快，一时不及收，连说的话都是说过了一会之后才听来，就像闪电后隔了一个拍才听见雷声。

九莉有不好意思，像誇似的笑：“我不看报，看报只看电影广告。”

她比比当场代问茹璧，但是终于上楼去向亨利嬷嬷要钥匙烧洗澡。比比跟著也上去了。

九莉把这一幕告诉了比比，由比比传了去，不久婀墜又得到了消息，说茹璧是汪卫的侄女，大家方才恍然。在香港，汪卫的侄女远不及何东爵士的侄女重要，后者校中就有两个。但是婀墜是上海人，观又不同些。茹璧常到她房里去玩。有一天九莉走过婀墜房门，看见茹璧在她床上与赛梨扭打。茹璧有男孩气，喜角力。

剑妮微笑着没作声。

九莉笑：“她完全像张恨小说里的人，打辫，蓝布旗袍…”

“车佬来了没有？”有人问。

伺候隔些时就接去住，剑妮在宿舍里人缘不错，也没有人说什么。一住一个月，有不好意思，说“家乡菜吃胖了。”

九莉在看小说，无意中光掠过剑妮的报纸，她就笑着分了张给她，推了过来。

比比只说：“同乡对于她很重要。”西北固然是远，言外之意也是小地方的人。

剑妮到魏家去住了几星期，暂时走读。她说明魏先生的父母都在香港，老夫妇都非常喜她，家乡菜给她吃，惯得她不得了。他们媳妇不知是没来还是回去了。

比比在中国生长的，国产片与地方戏也看得很多，因也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