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得很好。跟她母亲并排走着,非常异样。蕊秋也许也感到这异样,忽然讲起她小时候的事,那还是九莉**岁的时候午餐后训话常讲起的。
“像从前那时候真是…!你外公是在云南任上不在的,才二十四岁,是云南的瘴气。报信报到家里,外婆跟大姨太有喜,”她一直称她圣母为二姨太。“这些本家不信,要分绝户的家产,要验身子…哪敢让他们验?闹得天翻地覆,说是假的,要赶她们出去,要放火烧房子。有些都是湘军,从前跟老太爷的。等到月份快到了,围住房子,把守著前后门,进进出出都要查,房顶上都有人看着。生下来是个女的,是凌嫂子拎著个篮子出去,有山东下来逃荒的,买了个男孩子,装在篮子里带进来,算是双胞胎。凌嫂子都吓死了,进门的时候要是哭起来,那还不马上抓住她打死了?所以外婆不在的时候丢下话,要对凌嫂子另眼看待,养她一辈子。你舅舅倒是这一点还好,一直对她不错。”
九莉听了先还摸不著头脑,怔了一怔,方道:“舅舅知道不知道?”
“他不知道。”蕊秋摇摇头轻声说。
怪不得有一次三姑说双胞胎一男一女的很少,九莉说“二婶跟舅舅不是吗?”寂静片刻后楚娣方应了声“嗳”笑了笑。蕊秋姐弟很像。说他们像,楚娣也笑。…没有双胞胎那么像,但是一男一女的双胞胎据说不是真正的双胞胎。
“他们长得像是引为都吃二姨太的奶。”她后来也有点知道这时候告诉她这话,是引为此刻需要缩短距离,所以告诉她一件秘密。而且她也有这么大了,十八岁的人可以保守秘密了。
她记得舅舅家有个凌嫂子,已经告老了,有时候还到旧主人家来玩,一身线呢袄袴,十分整洁,白净的圆脸,看不出多大年纪,现在想起来,从前一定很有风头,跟这些把门的老湘军打情骂俏的,不然怎么会让她拎著篮子进去,没搜出来?
她对这故事显然非常有兴趣,蕊秋马上说:“你可不要去跟你舅舅打官司,争家产。”
九莉抬高了眉毛望着她笑。“我怎么会…去跟舅舅打官司?”
“我不过这么说哦!也说不定你要是真没钱用,会有一天会想起来。你们盛家的事!连自己兄弟姐妹还打官司呢。”
已经想像到她有一天穷极无赖,会怎样去证明几十年前狸猫换太子似的故事,去抢她舅舅快败光了的家产。
在沉默中转了一圈又往回走。
九莉终于微笑道:“我一直非常难受,为了我带累二婶,知道我将来怎样?二婶这样的人,到白葬送了这些年,多可惜。”
蕊秋顿了一顿,方道:“我不喜欢你这样说…”
“‘我不喜欢你’,句点。”九莉彷佛隐隐的听见说。
“…好像我是另一等的人,高高在上的。我这辈子已经完了。其实我都已经想着,剩下点钱要留著供给你。”这一句捺低了声音,而且快得几乎听不见。“我自己去找个去处算了。”
她没往下说,但是九莉猜她是指哪个爱了她好些年的人,例如劳以德,那英国商人,比她年青,高个子,红脸长下巴,蓝眼睛眼梢下垂,说话总是说了一半就嗬嗬嗬笑起来,听不清楚了,稍微有点傻相。有一次请蕊秋楚娣去看他的水球队比赛,也带了九莉去,西青会游泳池边排的座位很挤。她记得夏季的黄昏,池边的水腥气,蕊秋灰蓝色薄纱衬衫上的荷叶边,蕊秋兴奋的笑声。
蕊秋一说要找个归宿,在这一刹那间她就看见个幽暗的穿堂,旧式黑色帽架,两翼正中嵌著一面镜子,下面插伞。像她小时候住过的不知哪个房子,但是她自己是小客人,有点惴惴的站在过道里,但是有童年的安全感,永远回到了小客人的地位。
是蕊秋最恨的倚赖性在作祟。九莉留神不露出满意的神气。平静的接受这消息,其实也不大对,彷佛不认为她是牺牲。
天黑下来了。
“好了,你回去吧,明天不用来了,我打电话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