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她的家乡在阴雨的江边,从她的兀立的二层楼的窗口遥望出去,四周是一片铅灰色的瓦砾场,远处的山峦从圆浑的顶部有一条头缝似的笔直小路倾流而下,把浓郁的山地分成两半,一半火红,一半青绿。她出生在1959年9月,一个疯狂而夸张的年分之后,可是她却极为冷静。她喜欢尤瑟纳尔、博尔赫斯以及爱默生的文章。她习惯饮用蒸青绿茶加入菊花,悠悠闲闲地浸润她的有些慢性咽喉炎的嗓子。她吸烟的时候,总是在雪白修长的烟卷上涂抹一层清凉的风油精…我十分惊异老妇人竟说出我的朋友这么多的隐私特征。
我说,我非常愿意相信你,可我已经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这时,我已经清楚,还有一大段人间的路程我是非走不可了,我已责无旁贷。
老妇人又说,你沿着你的梦境,就可以退回到原路,回到你和你的朋友本来的地方。
老女人的话,忽然使我明白我原来是在梦中,于是,我开始努力要从梦中挣扎出来。可是,多年的疲倦像积厚的尘埃或渊远的理论,紧紧地缚在我身上,使我清醒不过来。绝望中我想起早年我曾在一本颇为怪诞的书上读到的一段句子,于是,我高声叫道“…醒来了也没用,无数的沙粒压得人透不过气来…醒来并不是回到不眠状态,而是回到先前的一个梦。
一梦套一梦,直至无穷,正像沙粒的数目。你将走的回头路没完没了,等你真正清醒时你已经死了…”老妇人说,你不要泄气,当你眼睛打开的时候,天空就会明亮地苏醒过来。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一串光亮闪闪的乳白色石珠放进我的衣兜里。她说,这是一种符号,当它们一颗颗单独存在时,与遍地丛生的石子毫无二致,但是倘若把它们串在一起,这些特殊的石子便会闪烁出迥然相异的光彩。
然后,她在我的脑袋上轻轻地拍了拍,连声说着,回吧,回吧,回吧。
当我终于挣脱梦境醒来时,我发现自己靠在殒楠的肩上,那肩如同枕头一般柔软。她正在用一只手敲着我的头。
“好了,飞机已经到达N城了。”殒楠说。
我立直身体,左右晃了晃发酸的脖颈,我说“我正在做梦。一个与你有关的梦。你若是再晚一分钟叫醒我,我就可以见到你了,这是很关键的一次见面。”
“是吗,为什么?”
“因为,我正要告诉你一件事。”
“太巧了,我叫醒你,正是为了问你一件事。”
“快说,问我什么事?”
“你还是先告诉我你做了一个什么与我有关的梦吧,你要告诉我的是什么事?”
我说“我梦见我们的飞机出了事故。我在天国里遇见一个陌生的老女人,她要我回到我的肉体中去,要我回来照顾我的母亲和陪伴你,她说我们不应该像松散的沙粒抱不成团…”然后,我详细描述了老女人的模样,她的多褶皱的面颊,宽绰的体态,她的引人注目的肤色和头发,她的高山流水一般悠远的嗓音。
忽然,我发现我的朋友泪光闪闪,她的嘴唇由于吃惊或者痛楚而近乎颤抖起来。
我停下来,看着她,不知如何是好。
殒楠说,那个老女人正是她已经去世十三年的母亲。她说,那时,我和她还不相识。
说着,她从皮夹里拿出一张她母亲的黑白相片,这张两寸相片的边角已经枯黄。我惊异万分地看到,相片上的这一个女人,正是我梦中见到的那个女人。
我和殒楠走下飞机悬梯时,已是N城刚刚从朦胧的午睡中醒来的时候。
我们带着江边山城的节奏,一步步缓缓地走进这个城市下午两点钟的阳光。这时,我忽然听到了这个城市那久违了的熟悉又遥远的心跳声,它坚硬而冷漠地扑面而来,我一个踉跄向后闪了一步,本能地感到这个急功近利的声音与我肋骨间跳动的声音再也无法吻合。那是作为一种公共标准的男人的律动和节奏。
殒楠打了个冷颤,从背包里取出一件黑色的长外衣套在身上,并且竖起衣领,通体仿佛都被罩在一层阴影里。“这个城市越发像虚构的一样了,”她说“缺乏某种真实性的温馨和情调。”
“这个显而易见,你很难想象多年来我一直就是这座大戏台上的一只木偶。”
机场外边的广场扇子似的在我们的脚下一叶一叶敞开,猛烈的阳光如同滂沱而来的白色雨柱耀眼闪烁,使得行色匆匆的人流仿佛都成了曝光度过强的活动像片。
在我视域所及的边缘处,我望到了那座高大耸立的JG大厦,它正在用它那冷漠的玻璃墙泛着幽蓝的寒光。这个参天的半环形的拱式建筑物曾多次被殒楠视为N城的象征。她说那是一种冰箱般凉嗖嗖的质感、不稳定而且颇具颓废特征的铅灰色。她说,穿透它的外表,你所想象的是那里边迷宫似的莫测的走廊、呆滞的门窗以及有回纹装饰的天花扳上余音袅袅地渗漏下来的惨淡的乐声。一种暧昧中而又拒绝的矛盾情绪。
这时,殒楠说“对了,刚才你说你在梦中找我,要告诉我一件什么事?”
她把头转向了我,栗黑色的眼睛暴露在流动的阳光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