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在那门站住，认了那老人正是F的父亲——坐在写字台前。房间很大，很空旷，冬日的光从落地窗中透来，一方一方落在地毯上，落在桌上和床上变了形，落在那老人弯驼的背上。

“伯母呢？还有…家里别的人呢？”

F的父亲坐在光里，一动不动一声不响。冬天的光抚摸着他弯驼的背。

漆黑中N想：真是让我说对了，那些寻找着的人中就有F。他听见我说的那些话了吗？他应该听见了。N想：我应该回去看看他了，是呀“对情来说，什么年龄都合适…”

心脏一下下发、发闷，炽烈的太让F昏。他找到一人少些的地方坐下，呼，闭一会儿，静一静…周围的喧嚣似乎沉落下去，他可能是瞌睡了一会儿，甚至了一个梦。F从没到过南方却梦见了南方萤飞舞的夏夜：雨后一清白的月亮，四虫鸣唧啾，微醺的夜风人魂魄，魂魄似乎飘离，飘散开飘散开，却又迷迷蒙蒙聚拢在芭蕉叶下…这时就见N走在前面，形单影只却依旧年青、生气，淡蓝的裙裾飘飘摆摆，动而无声…“喂，是你吗，N？”他冲她喊，但是N不回答。芭蕉叶上，透黑晶亮的滴沿着齐齐楚楚的叶脉动。他跟随着N婷婷

“呵…呵，当然。”

F的父亲转过来：“您是？”

N敲了敲F家的门，没有人应，一推，门开了。轻轻走去，厅廊里一明显的霉味，地毯上污渍斑斑，走在上面甚至踏起灰土，墙上没有装饰只有尘灰，很多脱落了灰，很多，尘灰在那儿结起了网，屋上有一圈圈锈黄的迹。很多门，但都锁着。慢慢往走，只有一扇门开着，从中可见一个老人的背影。

F医生死在那架摄影机停止转动之后不久。关于他的死，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一说法是：他在那时犯了心脏病，从来没发现过他有心脏病，但是一发却不可收拾。

“不不，我不问这个。我只想问，你们，以及比你们更年轻的人，对叛徒怎么看？”

“是哪儿并不重要。”

F站在人群中，从旁一个小女孩儿的镜里看了一下自己。那个小女孩儿玩着一面小镜，用那镜反的光晃她母亲的睛、晃她父亲的睛，晃到了便笑着跑开，换一个角度再重复这样的游戏。F问她：“你几岁了？”“五岁半！”小女孩儿说，同时伸五个小巧的手指，但是把十个手指都看了一遍却不知那半岁应该怎样表示。F便乘机从她的小镜里看了看自己，他看见了差不多是一个老人：满白发，满脸皱纹，而且——最让他吃惊的是——脸晦暗、松弛，一副茫然疲惫的样。他的心脏地疼了一下：我确实是永远也不上N的…

“那…就您一个人了吗？”

“不知。他放在我这儿的，我没看过。后来，有个叫L的人来跟我说，F要我有一天见到你，把这些东西给你。”

冬天的末尾，雪时节，N走过正在解冻的那条河，走过河上的桥，走那片灰压压的房群。小巷如网。积雪在路边收缩化得丑陋不堪，在上百年的老房的房檐上滴淌得悠闲自得。空气中散布着煤烟味、油烟味、谁家正在煎鱼的味——多么熟悉的味呀！风在脸上并不冷，全球的气候都变得不可琢磨。N独自一人穿过短短长长的窄巷，走过矮矮的老房，注意着路上的每一个行人和每一个院门中的人，希望能碰上一个她认识的，或者仅仅是一张熟悉的脸…这是她少年时常常走的路呀，每一个院门她都熟悉，甚至每一电线杆和每一面残破的老墙她都认得，一切都还是那样，像一首歌中唱的“从前是这样，如今你还是这样”只是人比过去多了，而且都是陌生的面孔。除了气候在变，就是人在变多，N记得小时候，尤其午后，在这小巷里走半天也碰不见一个人…呵，那家小油盐店也还在呢，只是门窗都换成了铅合金的…那么家呢，那座黄的楼房在哪儿？唔，那儿，还在那儿，只是有儿认不了，它曾经是多么醒目多么漂亮呀，现在却显得陈旧、苍老，满面尘灰无打彩的样，风雨打已把那丽的颜冲剥殆尽了…

N从国外回来才听说这件事，才明白，多年前的分手竟是她与F的永别。

“什么？”

“在国外。”

“叛徒？”

“我是N呀，您还记得我吗？”

“对，叛徒。一个因为怕死和怕折磨的人，并不是为了想升官和发财的人，成了叛徒，你们对这样的人怎么看？对这样的叛徒，你们怎么想？”

“这是F要我给你的，”F的父亲说。

那里正有一个记者问N：“如果那时这两个演员已经不合适了呢？比如说，他们已经老了呢？”N站在摄影机旁回答：“对情来说，什么年龄都合适。只要我那时还活着，我还是要把他们请来，我将拍摄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互相亲吻着回忆往昔，互相亲吻着，回忆他们几十年中乃至一生一世历尽艰辛的寻找。…

二十多年了，他不知多少次设想过与N重逢时的情景，设想N的样，设想她的变化，但就在他那样设想的时候他也明白，无论怎样设想也不会跟实际的情景一样的。就是说，尽设想可以很多却总是有限的，不大可能与实际一致。对死的设想也是这样，你知你肯定会某一天死去，你有时候设想你终归会怎样死去，在什么样的时间和地、以及什么样的情境中死去，但这设想很少可能与实际一致，死真的来了的时候你还是猝不及防。

“是。是在…”

但是N还不知，那时F医生已不在人世。

院里堆得七八糟：砖瓦灰沙，木料，铁，自行车和板车…而在这一团芜杂中竟停着一辆崭新的“林肯”牌轿车。

“但是我想…也许…”

“我…我没想过…”

二十多年了，人山人海中远远看去，N竟没有什么大的改变，还是那么漂亮、健、生气激情满怀。

“哪儿？”

N打开麻袋，只朝里面一望就知了：那都是F写给她的信。一式的信封（他给她写信从来都是用这信封），都封着，都贴好了邮票，但都没有邮戳。N掏几封看看，单从不同时期的邮票上就都明白了：这么多年他一直在给她写信——并不发的信。

老人定定地把N看了好一会儿，不说什么，就走去。回来的时候，他拖着一个麻袋。

事实上，时隔二十多年，自打F一看见N，他就开始觉得心脏不舒服了，气短气闷，心动过速。

“行了，我知了。”

，我们可能丢失和我们正在寻找的都是——情！就是现在，我也敢说，在我们视野所及的范围里，有几千几万对“恋人正在互相寻找，正在为情祈祷上苍。”…

“听说，你不是也去了国外吗？”

“好了我知了，我没有别的事要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