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桃夭李也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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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宇宙名物之于shen心,犹饥寒之于衣食也。有切己着,虽铢锱不宜;有不切己者,虽泰山不顾。公主梅城县政,不思以布帛菽粟保nuan其shen,而yu汲汲于奇技yin巧、声光雷电,致使dao有饿殍,家无隔夜之炊。民怨鼎沸,人心日坏。造大坝,凿运河,息商贾,兴公社,梅城历来富庶之地,终至于焦瘁殆尽。为公思之,每恻然无眠。须知梅城小县,非武林桃园,不能以一人之偏私,弃十数万生灵于不顾。退社之风,盖有源于此。人事天dao,自有分界。人事所不能,待以天dao而已。夫人定胜天者,闻所未闻,非愚则妄,不待详辨。至若共产主义于1962年实现,则更是荒诞不经,痴人说梦。岂不闻六朝人语:yu持荷作zhu,荷弱不胜梁,yu持荷作镜,荷暗本无光乎?公虽非荷,去之亦不远矣。公仰赖力大者护佑庇荫,遂一意孤行,胡作妄为,然而公独不闻宋人“荷尽已无擎雨盖”之言乎?
这是大年除夕的傍晚,天色yin晦,大雪飘飞。天气实在是太冷了,早晨泡的一杯茶,现已结了一层薄冰。谭功达坐在书房的桌前,将这封匿名信一连读了三遍。这封信一看就知dao是个乡村学究所写,信中的话文绉绉的,却是骂人不带脏字。那首六朝人的小诗,明明是骂他秉赋黯弱,不堪重任,也han有劝退之意。而最后那句“荷尽已无擎雨盖”简直就有点刻毒了。从邮戳上来看,这封信竟然是从普济寄出的。此人shenchu1乡野,竟然对县里的大小事务了如指掌,不仅知dao自己背后有所谓“力大者护佑”而且居然知dao他给省里和中央打过的一个1962年提前实现共产主义的报告,可见此人来历非同一般。
信中所说的“力大者”大概指的就是鹤bi的聂凤至了。差不多在一个小时之前,谭功达给他打电话拜年。聂凤至的声音听上去异常苍老、虚弱。他告诫谭功达,上面近来风声很jin,山雨yu来风满楼。地委各机关也很不太平,凡事都得chu1chu1谨慎。开挖大运河一事切不可cao2之过急:“我已经老了,地委的事情怎么都无所谓,可梅城是咱们的gen据地,不能有任何闪失。不然的话,我可就连个养老的地方都没有了。”
聂凤至又说:“潘书记病故之后,省里几位领导都主张派一个新书记来梅城,我担心新书记来了以后你会碍手碍脚,便提出书记一职由你兼任。不过,这不是chang久之计,你zuo了书记,县chang一职迟早得让出来。你的那个通讯员不是已经zuo了副县chang了吗?这个人到底怎么样?嗯,靠不靠得住?”
最后,聂凤至笑着问他:“你跟文工团的那个小姑娘怎么样了?我看你还得往炉子里加点柴。就像国际歌里唱的,趁热打铁才能成功…”
白小娴回家过年去了,雪倒是越下越大。谭功达觉得胃bu隐隐作痛,便走到厨房里找吃的。锅灶都是冷的,揭开锅盖,早晨煮的稀饭都已经结了一层冰碴子。厨房的地上搁着两颗大白菜、一把小葱、一块用旧报纸卷着的腊rou、一gen冬笋,这些东西是普济的高麻子托人给他送来的年货。平时,谭功达一日三餐大多在县机关的食堂里吃,即便到了周末,他也难得在家生火zuo饭。可如今过年了,食堂和街面上的饭铺都关了门,谭功达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地上的这堆东西,不知如何下手。
天色渐渐地暗了,透过木格子的窗hu,他看见家家huhu屋ding上都升起了炊烟。屋外的空地上有几个孩子正在堆雪人,他们大声地笑着,叫着,在雪地里追逐奔跑,踢得雪片纷飞。一个穿红棉袄的小女孩正仰着脸在竹林边看着她的爷爷往门上贴春联;在更远一点的河dao上,一个toudaipi帽的中年人手里拎着一只大猪tou,嘴里呵着气雾,正急急地往家赶。他的妻子tou上裹着方巾,一手拉着一个孩子,在shen后jinjin地追赶着他。男人也许走得太快了,每走一段,就停下来等他们。很快,这几个人就走出了他的视线,惟有北风在旷野里扬起阵阵雪霰,在光秃秃的树林上空,簌簌如雨。
谭功达xi了xi清鼻涕,回过tou来看了看冰冷的厨房,不由得想起匿名信中“布帛菽粟保nuan其shen”这句话来,细细一琢磨,倒也不无dao理。现在,他只剩下去钱大钧家蹭饭一条路了。按照梅城一带的风俗,除夕之夜不便去人家吃饭,但听着肚子里咕咕luan叫,他也顾不得许多了。他走到卧室的写字台前,打通了钱大钧家的电话。电话是田小凤接的,她说中午的时候白副县chang就来电话把大钧叫走了,说是要开一个jin急会议。
“开什么会?”
“县chang,您都不知dao吗?”田小凤笑dao“干脆,您到我们家来包饺子吧,是羊rou馅的饺子,反正你也不会生火zuo饭。”
谭功达放下电话,心里直犯嘀咕。这大过年的,白ting禹和大钧他们却去开什么jin急会议!即便是开会,他作为一县之chang,怎么一点也没听说呢?他又往白ting禹家打了个电话,那tou没人接。最后,谭功达将电话打到了杨福妹家。接电话的是一个老太太,嘴里han着一口nong1痰,说起话来颠三倒四:“她去哪里?我哪个晓得啰,不是说开会吗?一年到tou的,哪天不能开会,偏偏挤到这么个时候,家里一大堆亲戚都等着她一个人。喂,你是哪位?”
真是怪事,都去开会了,难dao说梅城发生了什么jin急的事情?他听见电话那tou,老太太还在“喂喂喂”地luan叫,这才想起电话还没挂。
既然大钧不在家中,谭功达只得打消了去他家吃饭的念tou,一个人回到厨房里,将早上没吃完的稀饭热了热,立在灶tou,呼噜呼噜地喝了下去。随后,他去院中关上门,来到书房的写字台前,泡上一杯nong1茶,拿过那本《沼气设计常识》,读了起来。可没读几页,就停电了。屋子里一片漆黑。大年三十竟然还会停电,谭功达的心里不由地再次暴怒起来。
两年前,谭功达给省里和地委一连打了六份报告,省电力三厅才同意在通往省城的高压输电网上接出一条支线供梅城照明使用。可一旦电力供应jin张,梅城总是第一个被牺牲掉。普济的水库大坝虽然已经合拢,但发电机组一时还没有下文。本来南洋的两个侨眷愿意出钱购买发电机,还到普济实地看过两次,可报告打到省里,迟迟没有批复。一位省领导在电话中还bo然大怒:“这两个华商的政治背景你到底弄清楚没有?他们和台湾到底有没有关系?你的大坝修在chang江的支liu上,一旦出事,可不是闹着玩的…”
令人烦心的事还远远不止这一件。别的县连高级社都普及了,可在梅城,初级社的覆盖率也只有百分之六十,排在全省倒数第二。即便如此,竟然还有人暗中闹退社,将县委派下去的工作组扣留在猪圈里…那些退了社的社员担心县里让他们重新入社,便故意毁坏农ju,将耕牛mao驴都杀来吃了,将犁tou敲下来换糖,一夜之间,山林里chang了百十年的大树通通被砍光。地、县公安机关派人下去抓了一批人,还枪毙了为首的五六个,事情还没平息,却有人偷偷地搞起单干的把戏来,把村里的山林和水塘都分给了个人。
粮食征收的状况也不容乐观。农民自留的口粮不够吃,到了青黄不接的春夏之jiao,竟然将孩子悄悄地送入县政府大院。县里只得办了一个托儿所,雇了十二名保姆。可这样一来,问题就更复杂了:那些从安徽、河南来的讨饭大军也将奄奄一息的孩子往县委大院一送了之。那些睡在襁褓中的婴儿又不能开口说话,要弄清楚他们的来历和shen份,gen本不可能。孩子们一天天chang大,就学、hu口都是问题。谭功达多次打电话向聂凤至诉苦,老虎却总是很不耐烦地对他说:“别的县都搞得ting好的,怎么就你们县出了这么多的luan子?你要多动动脑子。”
一年前他提出修造一条连接各乡村的运河。可土方包到各乡村,村民们只是在秋后的农闲季节面子上敷衍一下,就收工回家了。地上一旦结了冰,他们就说下不去锹,宁肯聚在家里打扑克。县里派下去督察组,他们gen本不予理睬。心情烦闷的时候,谭功达坐在办公室里想着这一大堆焦tou烂额的事,免不了要向秘书姚佩佩唠叨几句,可姚佩佩一听他诉苦,就笑着朝他只摆手:“县chang,您别,您还是饶了我吧。您一说这个,我就脑仁疼。”然后就抱着脑袋向谭功达只翻白眼。她还说,当初就不该答应到县里来工作,还不如当初在西津渡卖绒线自在呢。这个姚佩佩,脾气yin晴不定,总是让人摸不透,高兴的时候见到谁都是笑嘻嘻的,可不高兴起来,她就一连几天不理人,要么干脆就赖在家里装病。
有的时候,谭功达也试着将县里的事跟白小娴说说,小娴倒是有耐心听,可gen本没往脑子里去,听完了就说:“你一个人guan这么大一个县,那该有多好玩啊!”或者说:“老谭,要不我们换一换,我来替你当县chang,你去我们文工团tiao舞得了。”可见,她也没把谭功达的话当一回事。
他坐在黑暗中,脑子里想着这些杂七杂八的事,两条tui都冻麻了,正想站起来活动活动jin骨,电话铃就响了。
话筒的那一端传来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
“猜猜看,我是谁?”
谭功达有点听出他是谁来了,心里又不敢确定。愣了半天,只得冷冷dao:“对不起,我猜不到。”
“我是赵焕章。”对方哈哈大笑。
谭功达诧异dao:“怎么,怎么是你?”
赵焕章反问dao:“难dao我就不能给你打电话吗?”
赵焕章把电话打到他家,这还是第一次。而且这个人平常不苟言笑,今天却在电话里嘻嘻哈哈的,多少有点反常。没准是遇到了什么高兴的事。两个人互致新春问候,又寒暄了一会儿,赵焕章dao:
“我给你打电话是为了跟你告个别。”
“怎么,这大过年的,你还要出差去吗?”
“不是出差,是出门。”
谭功达听出他话中有话,正想问个究竟,赵焕章忽然问他:
“老弟,你喜欢养花吗?”
谭功达有点摸不着tou脑,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就赶jin说:“喜欢啊,怎么呢?”
“你是喜欢兰花呢,还是水仙?”
两zhong花谭功达都没见过,可既然对方问起,他出于礼貌,想了想,ying起toupi说:“水仙大概好一点吧。”
“那好吧,再见。”
对方没等他答话,就把电话给挂了。谭功达放下电话,站在桌边,半天回不过神来。没来由地打电话拜年,又没来由地挂断了电话,这赵焕章究竟是什么意思?他知dao赵焕章是商务印书馆编字典的出shen,肚子里颇有些墨水。平常邋里邋遢,连澡都懒得洗,可就是喜欢养个花花草草什么的,很有些小资情调。据同样喜欢养花的杨福妹说,他家的院子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盆花,台阶上,院墙上,地上,到chu1都是。有一年她看中了一盆“美人”实际上就是狗蝇梅,问赵焕章讨,赵焕章倒是给她了。可每过一段时间,他都要登门,去看看他的“美人”怎么样了,弄得杨福妹的老娘烦不胜烦。最后,小杨找了个借口推说这花自己养不活,让赵焕章又给抱回去了。有一句话赵焕章时常挂在嘴边,叫zuo“万事向衰无药起,一shen躺倒任花埋”话虽说得颓唐了些,可县机关的人都知dao他惜花如命。
谭功达正在胡思luan想,忽听到屋外人声嘈杂,luan哄哄一片,他走到窗前,静静一听,原来是“移风易俗、破旧立新mao泽东思想宣传队”的队员们正在唱歌。在时断时续的歌声中,他听见一个女高音用铅pi喇叭向居民们喊话。那声音在寂静的晚上远远地传来,颇有几分凄厉。
雪还在纷纷扬扬的下着。
电还没有来。看来,梅城镇的居民们要在黑暗中度过这个除夕之夜了。
2
正月初八上班的第一天,姚佩佩又迟到了。她推着自行车走进县委大院,看见司机小王手里拿着一把jimao掸子,低着tou正在雪地上找着什么东西。
“小王,你在找什么呢?”姚佩佩笑着跟他打招呼。小王抬tou看了姚佩佩一眼,自语dao:“咦,我的车钥匙怎么忽然无中生有了?”
佩佩被他逗得“扑”的一声就笑了起来。
“怎么?我的这个成语又用得不对吗?”小王傻傻地看着他。
“不对不对。”姚佩佩笑dao:“其实,说话不一定要用成语。你就说,我的车钥匙不见了就行了,多省事!”
“假如我一定要用成语,应该怎么说?”
“你就说——”姚佩佩想了想,dao:“你可以说‘不翼而飞’。”
“那丢了什么东西才可以说‘无中生有’?”
“什么东西丢了也不能说无中生有!这个词gen本不是那个意思。”
小王“噢噢”了两声,又满地找他的钥匙去了。
姚佩佩抬腕看了看表,已经八点半了。那辆吉普车旁还停着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她知dao省里又来人了,说不定又在四楼大会议厅开会呢。她没有去自己的办公室,而是咚咚咚咚跑上楼梯,直接向四楼的会议室走去。
会议室的门关着,里面隐隐传来一个人的说话声,好像是白ting禹。他说话的嗓门很高,似乎在和什么人吵架。姚佩佩正要敲门,那扇大门忽然自己就开了,杨福妹手里拎着一只热水瓶,正好出来。
“你有什么事?”杨福妹dao。她的语调和以前一样,冷冰冰的。
“我来开会呀。”姚佩佩dao。说完,就要从门feng中挤进去。
杨福妹一把就把她给拽住了:“领导在开会,没你什么事。”
随后,她拉上门,丢下姚佩佩,一个人下楼打开水去了。姚佩佩闹了个大红脸,心里dao:原来并不是每次上面有领导来,她都有资格去开会的,便满脸羞惭地下楼去了,一路上不住地在心里面骂自己“蠢货”
一进办公室的大门,姚佩佩就闻到一gu扑鼻的花香。再一看,原来自己的办公桌玻璃上搁着一盆墨兰。她还从来没看见过这么漂亮的墨兰,惊喜地差一点叫出声来了。还是在上海静安寺的时候,家里的佣人吴妈因老家就在天目山脚下,每次回家,总要带回几盆墨兰,在花园里养着。一到了开花的时节,父亲就会从花园中挑出一盆,放到三楼的大书房里,作为消闲的清供。想不到在梅城这个地方,竟然也有这zhong花,而且养得这么好!
姚佩佩坐在写字台前,慢慢地转动着花盆,在yang光下细细观看。这盆墨兰花叶宽阔,秀丽tingba,颜色黛中带绿,泛着一层油油的光亮。三四jing2shen紫色的花骨朵从花叶中挤出来,结满了花苞,有两朵已经开了。花朵的四周有一圈nen黄色的镶边,凑上鼻子一闻,花香馥郁,令人沉醉。惟一美中不足的,是花盆过于普通,虽然颜色倒也pei,只是有些残破,而且上面用小刀刻出来的“兰在幽谷亦自香”几个字,也稍微大了一些。
不过,更令她感到不解的,是花盆的底托满满地汪了一层水,都漫到玻璃板上来了。她知dao兰花喜燥厌shi,这个人既然养得出这么好的墨兰,怎么还会给它浇这么多的水?心里觉得十分奇怪。
凭着她对花草的min感,墨兰的香气中似乎还有一缕淡淡的香味混杂其中,循着这缕幽香,姚佩佩很快在谭功达的办公桌上看到了一大盆水仙。那养水仙的盆子通ti洁白,显得极为考究,一看就知dao那不是一般的瓷胚。其中几枚圆圆的压花石,温run的石纹隐隐可见,宛若山水画的图案。水仙花的花jing2高而壮,齐齐地开出一片铭黄。盆bi上也有几个小字:嫣然幽谷。
姚佩佩心里dao,这个养花人似乎很喜欢“幽谷”这两个字。不过,同样不幸的是,花盆里浇了太多的水,花梗上还散落着喝剩的茶叶,让用来包gen的棉花都浮了起来。姚佩佩看了看谭功达的茶杯,杯沿上还残留着几片茶叶末子。她找来一块干抹布,将盆里的水洇干,一边暗自窃笑,心里暗暗骂dao:这个傻瓜,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少不了要给这两盆花猛guan一次水。
果然,到了中午,谭功达开完会从楼上下来,看见姚佩佩趴在桌上欣赏那丛兰花,就冲着她得意的喊dao:“怎么样,好看吧?我给你的花也浇了水。”
“我就知dao是您浇的水,”姚佩佩dao“把花都快淹死了。”
“怎么,不能浇水吗?”谭功达认真的看着她,问dao。
姚佩佩笑dao:“怎么不能浇?只是一次不能浇这么多。”
谭功达“噢”了一声,凑到姚佩佩的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