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赶路,在泉县歇息一下。绍平退烧以后,他们才又走上了返回家乡石家坪的路途。
很显然,在这个少年的心中,已经有了一个独自运转的精神世界,他不会受任何外在因素的干扰。他可能会改变对事物的看法,但是它不会受到干扰。
实际上,在绍平身上发生的事情并不偶然,这是每个人身上都发生过的事情,每个人都会在这个年龄遇到激发自己发生改变的事情。如果说有什么区别的话,唯一的区别就是,有的人遇到的事情强烈一些,比如目睹了一种超乎脆弱的生活经验的事情;有的人微弱一些,比如某种场合的氛围、某些人的言谈、对某个场景突然出现的独特精神感应…所有这一切都会促进一个人精神世界的成长。甚至可以认为,不管发没发生事情,一个人在十三四岁的时候正是对眼前这个世界形成看法的时期,这个人的精神世界必将形成,它会因为每一个人的不同而不同。
不幸的是,绍平经历的是一般人很难在同一时期经历的事情。他的精神世界不是在平静中生长和独立起来的,它经历了一场巨大的爆炸,就像宇宙形成的一刹那间所发生的那样——那个奇点在极短时间内被爆炸成为无数碎片,这些碎片以不可想象的速度向遥远的虚空飞行。
一个新的宇宙诞生了。
所以,当玉兰告诉绍平,他的父亲已经死了,就像他看到李昌源的死那样;当她告诉他,他的父亲做了很多坏事,是一个被很多穷苦人仇恨的人;当她告诉他,从现在起,永远不要和任何人说自己是井云飞的儿子,永远不要认为他是你的父亲;当玉兰告诉他,你一生是不是能够幸福,取决于你是不是真的从心底里把这些问题解决了…绍平怔怔地看了她很长时间,就像在看一个让他十分惊愕的人。
这个孩子单纯的内心出现了一种被我们称之为理智的东西,他并不认识它,但是他发现它能够抵御无数难以接受的冲击,或者接受下来,或者不接受,把拒绝埋藏在更深更深的灵魂深处。
每个人的灵魂深处都有一条奔腾的河流,它一旦形成,就绝对不会再行显露,有的时候甚至连你自己都找不到它的踪迹,看不到它的涟漪,看不到它的狼花。它在深处。
“我知道。”
绍平看着妈妈忧郁的眼睛说——他这样说并不是因为他相信了母亲述说的那种事实,而是因为他知道只有这样说才能够缓解妈妈的忧郁,他实在不想让妈妈忧郁。
玉兰的忧郁在绍平的宽慰中得到了部分缓解,但是与此同时她也一直在观察绍平。毫无疑问,有一种东西疏远了她和儿子的距离,可是她又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绍平越是故意让她感觉他内心轻松,她的内心反倒越是不轻松。
…
在一个叫石圪节的镇子,玉兰和绍平竟然找到了一个卖饭食的地方。当时已经过了吃午饭的时间,他们又累又饿,不顾一切地走了进去。
饭馆很小,只有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在刷洗碗筷。他显然没有想到这个时候还会有来吃饭的人,警觉地问:“你们要干啥?”
玉兰说:“这里…卖吃食吧?”
“哦,”男人松了一口气“有有有,来,进来坐下。”
狭小的空间里蒸腾着热气,男人从水汽中走出来,玉兰和绍平才看出说话嗓音尖细的男人竟然方面大耳,简直是一副帝王的长相。
男人高兴地招呼他们坐下,并不问吃什么,就到灶头忙活去了。
玉兰和绍平在粗陋的桌子旁边坐了下来。原木打制的桌椅又粗又重,要挪动一下都很困难。这显然引起了绍平的好奇,他抚摸着桌椅,就像在欣赏从来没有见过的新奇器物。桌椅原本是红色,由于上面淤积了太多的污渍,已经成为纯粹的黑色。但是这里的羊肉粉汤汤浓味足,油酥烧饼也非常好,把绍平吃得满头大汗。
门口出现两个拿着梭镖的后生,站在外面向里面张望,问有没有可疑的人。掌柜的不希望自己的客人被打扰,就替玉兰解释说:“没人。就是俩走亲戚的婆姨和娃娃。”
拿梭镖的后生看看婆姨和娃娃,觉得没有必要再盘问什么,就闪身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