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入伍",是走上"前线"…当然这是蒙他——我还远远没有走上"前线"。我只是没有忘记"前线",我如果踏上通往"前线"之路就已经很幸福了。当污浊埋上喉咙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首先是跳出来。对我、对任何不愿死亡的人而言,暂时也别无选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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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胡师,在这安静的葡萄园的午夜,我多想再一次与您促膝长谈。那回对饮长久地留在我的脑海中。我需要看到您的银发和微笑,您的黑色大烟斗。作为一个令人遗憾的学生,我先是离开了自己的专业、尔后又离开了学界和工作单位,回到了这样一片荒凉…我在前面为自己也为我们这一类人做了辩解,指出那场由来已久的、不可避免的和迎击的光荣。我现在想说的是,这儿比我离开的地方洁净一万倍:如果说到事业和知识,这里从广义上、从本质上讲,也比那个地方深刻和真实一万倍。我在这里成长的机会远远大于那里,我有一天必定会从这儿出发远行的。
在有关柏老的那个故事中,您也是其中的人物,是个介入者。所以您在那时没有任何怀疑和误识。但关于"瓷眼"、我的导师、导师的恩师、○三所,您却没有表现出那样的清晰性。这是因为没有感同身受。您对于这个时代里某些故事雷同的严重性还有些低估。我却要一再地揭示和记录由于一个时代想象力的枯竭而带来的可笑而残酷的"雷同"。
可笑的"雷同",令人啼笑皆非的"雷同",使人流血流泪的"雷同"!就是这些一重复、大致相似的故事,把我们一个又一个纯洁和朴素的兄长、导师沉入了深渊。
我在这个小平原上有幸搜集到几千年前秦王东巡及徐芾的故事——这故事是家喻户晓,偌大个中国有谁不知道有个叫徐芾的人?有谁不知道他采长生不老药一去不归的故事?
徐芾是个幸存者,他逃得太快了。
其实对待那些思想者,最好的办法是蹂躏。蹂躏从来就甚于杀戮,而且还有可能化腐朽为神奇。
那些"雷同"的故事就是蹂躏的故事。
我在这个葡萄园里,享受着一段有别于过去的时光。我咀嚼着那些故事,梳理着来龙去脉,只在默想中与一类人对视,感知着他们的目光。这目光穿射了遥远的时空,依然那么生动和温暖!
…您出于对学生的关切,对我的未来一直担心:这样下去怎么办呢?
我张望着面前这个世界,常常发出与您类似的叹息…
怎么办?怎么办?我离开了,再一次离开、离开。人最终都得离开。但一个人却不能屈服地撤离。我在一次次离开的时候,想到的就是这些。
我不害怕什么,我只渴望有效地加入。我没有回避,我藐视汹涌的浊流。有时这种离去是必须的。它恰恰源于一种渴望。我不能忍受,这种"不能"既使我陷入,又使我离开。
我判断着、回想着,寻找着我的来路。我在滔滔的时代合流之中不可能不葆有这种状态。有时我像一个孤儿——一个时代的孤儿;有时又像一个扶老携幼的男人。我觉得早早地衰老了,又奇怪地停留在童稚时期。我是谁?是什么?我在哪里?类似的迷茫偶尔笼罩我,令我惧怕…所以我一开始,一直到今后,我的一生,都会专注于一个最普通最基本的问题:
我的立场。在越来越多的人羞于谈论立场的时候,我却要在自己内心深处死死地咬住它不放,一直到把它咬出血来。
我离开了这个平原近三十年了。这等于离开了母亲。失却了最可靠的保护,受伤流血。我带着伤残归来,紧紧依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