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小也永远记住了她和尹小帆那天的拉手，和她在尹小帆手上的用力。那是一个混而又果断的动作，是制止，是控制，是了断，是呐喊；是大事成之后的酣畅，还是恐惧之至的痉挛？是攻守同盟的暗示，还是负罪重的哀叹…

当看书的尹小发现尹小荃已在自己底下消失时，她还是放下书站了起来。不是的本能，而是责任的本能使她想把走远的尹小荃喊回来，她不希望她走得太远。或者她也可以差遣尹小帆去喊她，用嘴喊不回来还可以用手把她揪回来——尹小帆就站在尹小边。这时她们（也许是尹小一人）看见了一个从未见过的事实，一个突如其来的事实，小路中间一污井的井盖被打开了，尹小荃正冲着那敞着的井走去她其实已经走到了井边。尹小帆一定也看见了打开的井和井边的尹小荃，因为她一把拉住了尹小的手，不知是想拉着她快速跑向井边，还是用拉手来向她提申请，申请自己往井边跑。

21

尹小荃在楼门前的小路上，沿着她已然熟悉的固定路线溜达。她一手拎着一只掌大的小铁桶，一手握着一只小铁铲，蹲在一棵树下挖几铲土，再把全装铁桶运到另一棵树底下去。她就这么没目的地在两棵树之间无聊地跑，她玩一会儿，就用铲敲敲铁桶，妄图引起楼门她的们的注意。她的大把脸凑在书上假装没听见铁桶在响；她的二尹小帆把指竖起贴在上一个劲儿冲她发“嘘”声。为什么她们如此地疏远她冷淡她呢，她有哪儿得罪了她们惹了她们？这是她至死也不理解的一个秘密，至死。

人的一生一世，能够留在记忆里的东西是太少了。宏大的都是容易遗忘的，琐碎的却往往挥之不去，就比如一个人的手，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在另一个人手上用过那么一力。

倒是不远有几个扎堆儿制《泽东选集》的老太太招呼尹小荃了。她们书累了，她们也需要工间休息，而尹小荃就是她们解闷儿的最可的一个活玩意儿。她们远远地冲她拍着掌，心肝儿宝贝儿地呼唤着她，她就把铁桶和铁铲“恍当”一扔，步履蹒跚地冲着老太太们去了。

于是就到了那一天。

“没有。”

尹小和尹小帆手拉着手，她们的手都是冰凉的，她们谁也没动地方。她们就站在尹小荃的后，也许十米，也许十五米，她们都知她仍在前，直到她终于走了井里。

“你没看见小路的污井盖打开了吗？”

“你听见《泽

异常清醒。她终于明确了她从来不敢明确的设想，她终于找到了她从来不敢找的答案。他们，章妩和唐医生使她恶心，使她愤懑地想要撒泼打儿骂人。他们辜负了她为那封没有寄到尹亦寻手中的信而经历的所有痛苦、惊慌、悦和后怕，他们不，他们不。她多么惧怕唐菲的这说破，说破了她的心灵就再也无可躲；她又似乎天天盼着有人一语破，一语破她才能痛下行动的决心。那么，她是有行动的决心的，不论这决心是多么弱多么朦胧，她的确想要行动。

尹小荃从地球上永远地消失了。在她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章妩几乎每天都要盘问一遍尹小：

这时的尹小帆就仿佛要刻意合尹小，她已经开始行动。她给尹小掏耳髓，把掏来的几片淡黄的小薄片儿装尹小荃的瓶。尹小看着这一切不说话，她们都知那个古老的民间传说：耳髓是不能吃的，人吃了耳髓就会变成哑。

她走上了小路，六号楼前这每天都要走过的小路。

当她猛地撒开两条胳膊，像要飞翔一样一栽污井时，尹小帆觉得尹小冰凉僵的手在她手上轻轻用了一下力。她永远记住了尹小的手在她手上的这次用力，那是她终生不可磨灭的记忆，也是她日后控诉尹小的虚幻而又务实的证据。

尹小很遗憾。尹小帆也很遗憾。她们并不彼此这遗憾，她们通过更加冷淡尹小荃来表现她们这遗憾。她们玩“坐沙发”的游戏，其实这算不上游戏，这只是尹小发明的一享乐方式：每当章妩门，尹小就从她的大床上拽下那两只蓬松的羽绒枕，将它们分别平摆在两把板椅上，然后她和尹小帆分别坐上去。底下温和柔使她们的心放松下来，她们歪在这自制“沙发”上嗑瓜：黑瓜、白瓜于、西瓜。她们不许尹小荃靠近，不许她享受她们这沙发休闲，或者可以说，她们这沙发休闲简直就是为着气尹小荃才发明来的，她们是多么愿意看见尹小荃由于坐不成“沙发”而哭得泣不成声。这场面要是能被章妩看见就更够意思了，尹小挑衅似的想，尹小也确实在向章妩挑衅。她有那么一把握，她觉得章妩不敢迎接她的挑衅，章妩甚至不敢批评她和尹小帆对待尹小荃的态度。她越是不敢，尹小就越是恨她；她越是不敢，尹小就越是对尹小荃不怀好意。

尹小荃本来就有可能是个哑，但愿她吃了耳髓彻底变个哑。尹小看尹小帆摇晃着瓶，她不吭声。不吭声就是默许就是鼓动，尹小帆拿着装了耳髓和橘的瓶就往尹小荃跟前走。但是这次她没能得逞，因为她不知怎么一松手，瓶掉在地上摔破了。

是个星期日，吃过早饭，章妩坐在纫机前给尹小荃一件新罩衣，她让尹小和尹小帆带尹小荃去散步。照例，尹小搬把小椅坐在楼门看书，尹小帆也搬把小椅坐在楼门。她不看书，她织袜。每当章妩为尹小荃纫时，她就开始为自己张罗。似乎在对章妩说，你不是不我吗，我自己也会我。她要给自己织一双袜，她在这方面一儿也不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