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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之往事并不如烟(最后的贵族)(2/10)

“张伯驹就藏有李白的真迹,叫《上台帖》。他把这个帖送给了泽东。”

“你从小背过‘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吧?”

母亲从如何握笔提腕运气开始教我练字,让我从篆隶练起。挑了一本邓石如的《石鼓文》册页,叫我天天临摹、反复书写。说什么时候练熟了,写得像个样,才能歇手。我练字,更父亲给我布置的书房和他给我的每一支笔、每一张纸、每一块墨。每天学校老师布置的作业之前,先练字。母亲不怎么看我写,写完后她用朱笔批阅。整个字都写得好,在这个字上勾个大圈圈;字的某个局写得不错,就在这个局画上小圈圈。一张大字经母亲的批阅,变得像人工绘制的地图。

“为什么?”

可父亲又说:“我们去他家,这些东西都看不到了。”

我问:“咱们去之前,嘛要打听清楚陈半老住不住在西四?”

陈半丁说:“这茶叫碧螺,是我特意给你们预备好的。”

父亲认为:张伯驹此举虽行于一时,其事却足以传后。

“它是范仲淹《岳楼记》里的,我们中学的课本里有。”

谁来教我画画儿呢?父亲决定给我找最好的国画老师:“你看,陈半丁怎么样?”

父亲自己也看来,要陈半老一枝一叶、一山一石地教我这个一窍不通的学生,几乎是不可能的。他决定重新个更加适合于我的老师。这时,父亲想到女画家潘素。

父亲一路说下去,我听着,听着,仿佛觉得他不是在陈述某个事实,而是在编造一个神话。这个神话王国,该是什么样的?想必张伯驹是风倜傥,宇轩昂;想必他家是墨香四溢,金玉满堂。

讲到此,他把我们父女带至客厅门,让我们目测这所四合院的院横有多宽,竖有多长。父亲听得直摇

我问陈半老,今后是怎样个教法?答曰:“画好一张或数张,拿来我看。”

父亲说:“教你写字的人不用请,你妈就是最好的老师。”

一阵闲谈后,父亲将女儿想学画的事说了。

了许多中国近代史上的名人,很有意思。由此,我发现讲些自己的事,居然能引起父亲的话。他,真的寂寞。

我问:“谁是潘素?”

父亲困惑不解:“画家怎么大跃?”

父亲笑了,说:“他曾是盐业银行的董事。其实公哥儿,就是他的工作。”这个回答让我吃惊不小。

父亲说:“此人大有名气。他的父亲张镇芳,曾当过直隶总督和河南都督。他本人过军界,搞过金,最后成名在诗词文。你看的旧小说里,形容才不是常用‘诗词歌赋,无所不晓,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吗?张伯驹正是这样的人。他与张学良、溥侗、袁克文一起,被人称为‘民国四公’[2]。家中的收藏,多为罕见之,那是他用大洋、金条、首饰乃至房产换来的。别看爸爸有字画五千多件,即使都卖掉,也未必抵得上他的一件呢。”

沙发前面的茶几上,摆着用玻璃杯沏好的两杯茶,这显然是给我们的。望着杯里尖细的茶叶载沉载浮和澄清的茶染绿染,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杯之间,能呈现如此的清幽和丽。它的诱惑,简值有如饿汉面对着一。实在忍不住,自己先就喝开了,一、两、三,直至喝,然后兴奋得对父亲叫嚷:“爸,我喝的这是什么茶呀!会这么香?”

爸又困惑不解了:“这样大的画,该如何画呢?”

时间一长,我打球的情开始消衰,决定不再去校。下午放学回家,把功课完,就和父亲一样地无事可。东翻翻,西看看,从北客厅遛到南书房,又从东客厅逛到西卧室;再不,打开收音机,从孙敬修娓娓来的童话故事,一直听到斗嘴架势的歌曲《社会主义就是好》。

父亲立即张罗起来。首先让母亲把她的西书房腾给我,然后给我送来文房四宝、镇尺印泥、碑帖、画谱。他自己充当搬运工,不叫洪秘书手。什么康熙时期造的墨,给乾隆爷贡的纸,紫檀的笔架,端溪的砚台,还有祝允明、文徵明、吴昌硕、金农、郑板桥、吴大澂、康有为等人,以及我当时就认不得、现在也记不起的许多名家写的立轴、手卷、册页。父亲每搬来一样宝贝,都要数落给我听,抖落给我看。

父亲问陈半老最近在些什么,陈答:“我在大跃。”

“张伯驹[1]夫人。”

“杜牧。”

父亲则是个持久的看客,我只要展纸提笔,他便在我后走走停停、停停看看。我写得好歹,父亲是一概欣赏。他在不停地夸奖我的同时,还不断地自责,说从小没有把字练好,现在瞅着女儿超过了自己。其实他的自责,仍旧是对我的欣赏与疼。在我写字、母批字、父看字的工夫,我们忘记了各自的不幸和共同的寂寞,一起受着快乐。尤其对于父亲来说,无论是给我布置画室,还是看我练字,都是他枯寂生活中的甘泉丰草,泽着他的心田。

父亲答:“他有两个家。”

“因为张伯驹把这些最好的藏品,捐给了国家。我们只能见到文化长沈雁冰发给他的一张奖状。”

继而,是关于请谁来当我的老师问题。

“画家的大跃,就是把画越画越大。”陈半老从沙发上站起来,指着自己的画桌说:“这张桌够大了吧?不行,不够大,要画更大张的,我就挪到地上画。后来,这样画也不行了,要求画更大更大张的,我就搬到院里画。”

“这是李白的诗。”

听到这“非常迎”四个字,父亲实在舒心。

为了能安安静静地成一件事,我向父亲郑重提要学书画。理由是:“如果我不学的话,将来你死了,你买的那么多的字画由谁来欣赏呢?”听后,父亲大惊大笑亦大喜。神之振奋,情绪之昂扬,活像当天我要给他大寿。

父亲听后,默不作声。我知,这个从1926年留德归来便相识,一起参加北伐战争、南昌起义,一亡日本,搭档

“张伯驹藏有范仲淹的手卷。”…

陈半老一答应收我为徒。父亲向陈半老请教,画坛收徒有何规矩及礼仪。陈半老说:“你家是下午喝红茶的洋派,那些规矩就免了。”

父亲见我如此饮,便:“陈半老,请莫见笑哇!我不懂茶,更不知品茶为何事,一家人每日下午喝一红茶罢了。”

经过洪秘书的联系,与张氏夫妇会面的时间定在周日上午。如果说,回去拜望陈半丁是怀着尊敬和不安的话;那么,我这次去拜望则是揣着兴奋与好奇。

无事可的父亲看不惯无事可的女儿。他问:“你的心上是不是长了草?能不能安安静静地成一件事?”

我后来才懂父亲说的“两个家”是个啥意思。

母亲说这话,最初只是嗔怪,后来她还真的呕了气。父亲赶陪笑。

父亲随即解释:“别以为说个公哥儿,就等于游手好闲啦。小愚,你要知中国文化很有一分,是由统治阶层里没有息的弟们创造的。张伯驹就在玩古董字画中,玩了大名堂,有了大贡献。”

“对,张伯驹就收有杜牧的字。”

我说:“当然好啦,只怕太,我够不着。”

见他两手灰尘一脸汗,我心疼得叫:“爸,别搬了。”他却乐此不疲,止都止不住。

在归途,兴致不减的父亲还带我到西单商场的旧书店逛了一圈。回家见到母亲,我还没来得及说个丑寅卯,他老人家便抢先一步“报导”我很知父亲足足兴了一天的原因是什么——陈半丁没把他当右派。

“你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名句吧?”

母亲被父女俩昂扬的情所染,也陪着我们兴。可一旦发现父亲有时亮的宝贝是她压儿没见过的,便有些愤愤然,对父亲说:“你这个老!居然藏了这么多好墨好纸。我给你抄了多少稿,替你写了多少书信,你都不把好纸好墨给我,现在小女儿只说了一声要学书画,八字还没见一撇,你就把好东西都摆来了。”

“谁是张伯驹?”

陈答:“脱了鞋,站在纸上、蹲在纸上或趴在纸上画。西南角画它一棵松,东北角涂它一架藤,松枝旁边添石,藤蔓底下开…。至于这幅画的全貌,我也难知。因为画完以后,我家无法张挂。我自己也不知什么地方可以悬挂这样的画。”

我继续追问:“爸爸,那张伯驹曾经担任过什么职务?或过什么工作呢?”

陈宅,是一所很普通的四合院。陈半丁,是一个很有引力的老,面所有的线条都畅圆睛炯炯有神。“面如银盆,目如朗星”是评书里形容男的惯用词语。我觉得把这个惯用词语在他上“银盆”略有些过分,而“朗星”却很是得当的。

父亲细细啜饮,对茶味的醇和与茶香的绵长,赞不绝:“这里的茶,让我想起‘佳茗似佳人’的诗句和因吃茶把家产吃空的故事了。”

母亲的书法特,这是党派圈内众人皆知的事。抗战时期“民盟”给中共中央的一些信函文件,就是母亲用正楷誊写的。她正经八百一手颜楷书,连周恩来都知。五十年代初国家决定在天安门前修建人民英雄纪念碑,母亲接到被聘为纪念碑建筑委员会的委员通知。她大惑不解:自己不是建筑家,又非术家,怎地成了委员?后来遇见周恩来,周说是他提名的,说:李健生懂书法,对碑文的设计可以些力。

陈半老说:“因为大跃的缘故,我也是第一次知这个院的尺寸。跃到最后,院有多大,我的画就有多大了。”

“真的吗?”我不是不相信父亲,而在是我的脑袋里,想像不有什么东西能这样地值钱。

“你的罗伯伯(指罗隆基)不是常唠叨‘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么?这诗句是谁写的?”

人可真是个复杂的东西,像父亲仅在(19)57年一个夏季,就能给官方提那么多条的批评意见;而我跟他生活了几十年,除了以疑问句方式批评我“心上长草”之外,至今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父亲是否还教训过我什么。

父亲把洪秘书叫来,让他与陈半丁联系,问问:这个星期天陈半老是否住在西四?上午可有空暇?章某人想带着他的女儿登门拜访。不一会儿,就有了回话儿,说半丁老人非常迎章先生和女公

从这话里,我能受到父亲因获得碧螺规格的礼遇而产生的快。父亲曾说过:如到别家作客,从外国人给你预备的杯盘刀叉和从中国人为你冲泡的茶里,大半能判别这家主人对你迎和尊重的程度。

我家住在地安门,张宅位于什刹海。两地相距不远,我们还是驱车而往。老“别克”小轿车驮着父亲和我,慢慢驶慈慧殿,经地安门,向西拐前海西街。路过一座王府式的堂皇建筑:的灰墙锁园内的景,大门正面致壮观的影,足以显示主人的尊贵地位与煊赫份。“车如如龙,月正风。”司机告诉我们:“郭老(沫若)搬到这里来住了。”

父亲笑了,说我傻。因为投师皆投于门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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