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绝得好。就是不开会,她也该给老聂买件新大衣。”母亲为周颖的抠门,还真的生了点儿气。
文代会结束以后,周颖来我家聊天。她说:“聂伯伯要我谢谢小愚。”“谢什么?我又没能给他织补大衣。”
周颖转脸儿对母亲说:“老聂夸小愚知道疼人,还说比我强呢。”我被这样的一句简单夸奖,竟乐得合不上嘴。母亲问;“老聂认为文代会开得怎么样?”“咳,他压根儿就没去会场,所有的工夫都拿来会友,聊天。他的房间从早到晚客人川流不息,连门都关不上。来的人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反正都是别人来看他。他自己不出门,一个都不去拜访。这次大会最出风头的是萧军,人也活跃,会上发言说自己是‘出土文物’。有人劝老聂讲几句。他不干,私底下说:‘别看都是文人,可文坛自来就是一个小朝廷,不歇风雨。’又说,‘如果这个文代会能计算出自建国以来,我们的领袖为歌颂领袖,我们的党为歌颂党,花了多少钱?再计算一下从批判《武训传》以来,中国知识分子因为思想言论丢了多少条命?该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
人在黑暗中才能看清现实,聂绀弩看清了现实。看看那张沧桑的脸,便知道他是把一切都看清了,也记下了。我能想象出聂绀弩说这话的神情——笑眯眯的,带着一点调侃。这讥讽的神情和轻描淡写式的语气,使我透过文学帷幕感受到他对现实的基本态度——一个服从社会背后掩盖着的不服从。正是这样一个“不服从”的灵魂,让聂绀弩在一个要求“向前看”的场合发出“向后看”的呼吁,在和谐的乐章里弹奏出非和谐音符来。
1980年,聂绀弩病了,病得不轻,住进了医院。母亲约了朱静芳、陈凤兮一起去探视。周颖告诉母亲:老聂住在邮电医院。母亲去了,还买了许多补品。聂绀弩见到这几个大姐,非常高兴。趁着周颖到外面买晚报的工夫,他用一种自嘲的口吻对母亲说:“李大姐,你知道嘛,我住这个医院是沾了老婆的光。我现在不仅是沾了老婆的光,而且还沾了朱学范的光呢。”母亲知道周颖和朱学范在总工会、邮电部、民革中央是几十年的同事、朋友和上下级关系。故劝慰道:“老聂,你说这话,我可要批评你两句了。人家周大姐通过朱学范,让你住上最好的病房,给你找到最好的大夫,又怎么不对啦!”陈凤兮和朱静芳也附和着母亲观点。聂绀弩沉默了。
八十年代以后,国家的形势越来越好,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既是官方提出的口号,也是每个人渴望的目标。“十亿人民九亿商,还有一亿等开张”个个都想做陶朱公,富甲天下。邓丽君,喇叭裤,速溶咖啡,万元户等新事物,如洪水突发,滚滚而至。在意识形态领域,人们觉得比从前宽松了许多,性描写,意识流,朦胧诗,像时装展览一样,不断地花样翻新。也就是从八十年代起,周颖不再常来我家,她在民革中央担任了组织部副部长。母亲也很少去新源里,她对我说:“老聂安心写作,和周颖一起过上好日子,我们也就不必去打搅了。”
但从朋友那里一次次传来的消息,似乎并非是“过上好日子”他们说,老聂的脾气越来越怪,常对周颖发火。又说,老聂的心情不好,一天说不了几句话,整天价躺在床上。再又说,老聂气色也坏,不爱吃东西,光抽烟。别人送的高级食品和高级器皿,都胡乱堆在地上或旮旯。母亲越听越不放心了,她请朱静芳、陈凤兮去看看老聂,再好好聊聊。患难时期都熬过来了,现在团圆日子反倒过不好了,究竟是什么原因。
第二天,朱静芳和陈凤兮去了。当日下午,朱静芳就来到我家,向母亲“汇报”说:“去得很巧,周颖、不在家。我和陈大姐对老聂说:‘李大姐听说你心情和身体都不够好,特地要我们来看看你。’老聂见到我俩很高兴,还责怪说,‘我回来了,你们却都不来了?’”
母亲说:“老朱,造成他心情郁闷的原因是什么,你们问了吗?”
“问了。”
“他说了吗?”
“说了。”吐了这两个字,爽快的朱静芳竟停顿下来。
“怎么啦?老朱。”母亲很奇怪。
朱静芳神色凄迷,语气低沉地说:“聂绀弩对我和陈大姐讲:‘你知道我现在头上的帽子,有几顶?’‘几顶?’老聂拍着脑袋说:‘有三顶。’我俩奇怪:‘怎么会是三顶?‘当然是三顶啦!’我扳着手指给他算——右派帽子一顶,反革命分子的帽子一顶。还有一顶呢?我问老聂。‘这最后一顶,还用我说穿?’
老聂讲到这里,脸色铁青。”母亲惊骇不已。她向朱静芳伸出张开的手掌,仿佛要阻止这个消息的到来。
朱静芳压底了嗓门,继续道:“老聂又讲:‘她要是美人,闭月羞花,也行。英雄爱美人嘛!她要是少女,青春二八,也行,春心难抑嘛!可她什么都不是,是又老又丑。年轻的时候,就有过这种事。一次她彻夜不归,我知道人在哪里。早晨六点,我去了那位诗人的家。推开门一看,俩人睡在了一头。我没叫醒他们,轻轻地把门带上,走了,让他俩睡吧。那时是因为年轻,可现在是因为什么?是因为我坐了大牢,判了无期?老朱,你这个当法官的,能解释给我听吗?’老聂越讲越激愤,他又对我们说:‘现在她和我只剩下一种关系了。’我和陈大姐听不大懂,便问:‘这剩下的一种关系是指什么?’老聂瞪大眼睛,说:‘金钱关系呀!还能是别的?我再告诉你们——我死以前,会把自己所有的稿费、存款都交了党费。一分不留。’”
母亲脸色惨戚,激动得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待情绪平静后,母亲对朱静芳说:“解放前他们的婚姻就出现过裂痕,绀弩想离婚。周颖把事情告到邓颖超那里,绀弩受了周恩来的批评。这件事后来一直影响着周公对绀弩的看法。没想到哇!他们夫妻头发白了,却又起波澜。”最后,朱静芳告诉母亲:“老聂反复念叨的一句话是——‘我知道女儿为什么自杀了,我也知道那个遗嘱的含义了。’”
在经过了人生的艰难与惨厉,在体味了反人性的诬陷和背弃之后,聂绀弩带着内心深处的荒凉,带着任何人都无法解救的寂寞,带着最隐秘的生活体验,终日写作、抽烟,埋头读书、沉思。他以文学为精神方向,以写作为生存方式继续活下去,有如一叶孤帆远离喧嚣的港湾,驶向苍茫大海。聂绀弩的晚年生活,简朴,简单,简洁,以至简陋。与合得来的朋友聊天、对弈,唱和,便是他的乐趣。人虽无大恙,却精神疲瘁,所以,写和读大半在床头。后来,他连提笔的精神也没有了,便找了个人口述。还对记录者说:“稿费归你。”
我曾问:“聂伯伯,你现在喜爱什么?”
“我爱金圣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