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讲的话
1我这一口漂亮的国语
往往在一场演讲之后,群众中会有人到后台来找我,不是和我理论演讲的内容,而是特别来说,"你的国语讲得真漂亮",或者,"听你的华语真是享受",或者"您的普通话说得这么好"。
我知dao我的国语、华语、普通话说得"漂亮",从小如此。
小学时候,我是那个永远被老师派出去参加国语演讲比赛、朗诵比赛的小女生。比赛题目,不外乎四维八德等。
初中时代,我是那个坐在披满彩带的小卡车里的播音员,对着麦克风念:"武昌起义…普天同庆…全ti军民同胞一心一德…",卡车走在游行的学生队伍前tou,哦,还有,卡车两旁扎着ju大的总统照片。
初中时代,我是那个每天早晨在升旗典礼之后跑上升旗台,拿出小册子,对着六千名师生"恭读总统训词"三分钟的学生,全校光tou的小男生和近视的小女生都认得我。
我是那个致毕业答辞的人。
我是那个念总统文告的人。
我是那个…
我是那个国语说得很漂亮的人。
多少年后,我才知dao,为了说这美丽的国语,我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我是一个没有方言的人。
我不会说母亲的方言,浙江淳安话。我不会说父亲的方言,湖南衡山话。不会说,因为家乡话代表"土",那个年tou,谁愿zuo"土"的事呢!
有三年的时间,我住在苗栗,周围很有些客家人,许多孩子也懂客语,可是要我去学客家话?匪夷所思,这个念tou都没有。只有人来跟我学国语,哪有去跟别人学客语的dao理?
接chu2最多的,当然是台湾本省人,说闽南语。我全听得懂,也能泛泛地聊天说笑,可是,那毕竟不是我的语言。生气的时候,我不会脱口而出"夭寿!"骂小孩捣dan的时候不会说"猴因仔!"布袋戏里的笑话一知半解,歌仔戏里的哭调更无从捉摸。
在淡江教书的时候,有一天接到一通电话,对方讲闽南语。在对方shen分不明之前,我兀自心里狐疑:是菜市场的rou贩吗?是机车行的小徒弟吗?是餐馆里送菜的伙计吗?
结果,是一个德国籍的传dao牧师。
原来,在四十多年压抑地方文化的政策之下,闽南语已经变成了一个只属于贩夫走卒的语言,换句话说,是一个属于所谓下层社会的语言。
我知dao为什么自己在本省人的环境中成chang,闽南语却并不曾变成我的语言。小学时候,一班六十个学生中,只有我一个不必因为"在学校说方言"而受罚。
我说的语言才是最高级的。
所以除了这一口漂亮的国语、华语、普通话之外,我什么方言都不会。
然而,我这一口漂亮的国语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它当然也不是"妈妈讲的话",不是母语;我的母亲,当她说,"夹bi辣个小猫死个老缸五"的时候,用我的国语翻译就是,"隔bi那个小mao是个老江湖。"我的漂亮国语当然更不是爸爸讲的话。你总听过湖南老乡说话吧?在这里,我连模拟都模拟不来。有一次,父亲接了一通我的朋友打来的电话,他从第一声"喂"开始讲了将近半个小时,费尽力气向对方解释我已离开,他不必再来。朋友还是来了,因为在那chang达半小时的对谈中,他只听懂了开始那一声"喂——"
我的国语,自然也不是北京话。我没有北京经验,辞汇里当然就没有北京话的土味儿,也没有北京话的麻辣利落。它只是貌似北京话,但是北京话连着北京的土地,读几篇邓友梅的京味小说就知dao那个调调,搭一趟拥挤的北京公车,也能嗅到北京话的泥土气息。
我的听起来像北京话的国语,在台湾的土地上成chang,岂不该充满着台湾的土气和芬芳吗?却又不是。连着台湾泥土的,是闽南语,还有客家话,还有先住民的各zhong族语。
我的漂亮的国语,是不附着于土地的。它是一个纯粹的画面的语言。
我不会骂人。最愤怒的时候也不过脱口说声"混dan"。当开计程车的大陆老乡或街tou卖槟榔的台湾小贩开骂的时候,那侮辱人的语言,从祖宗八代到人tiqi官到yeti固ti的各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