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丽的国语，看起来像株更贵的树，其实是支笔直的电线杆，接上了线路繁复的电，但是它不属于土地，更没有。

朋友怒形于：你笑，你还笑得来！你笑得来，因为你不住在台湾，是不是？是不是？

2妈妈讲的话

外省长辈低沉地说：这地方文化的复苏，很不幸的，夹带着一报复情绪。有些人的终极目标，不仅只于母语文化的复苏，而在于取代原有的国语文化，换句话说，在推动本土文化的力量中有一唯我独尊、烈排他的暗。他为台湾的文化前景担忧。

湖南话、浙江话、闽南话，是他们最的内心世界的语言，属于灵魂和诗的领域；国语。是他们外在理世界的语言.是一工。

为了说一句令人羡慕的、漂亮的国语，我付了很重的代价——在语言上，我是一个失的人。我的语言有正确的文法、典雅的用词、标准的发音，可是它没有祖先对家乡的记忆，没有和四周生活环境血相连的牵绊，甚至也缺少像眷村那次文化所能提供的养分。

加拿大讲法语的魁北克

我笑。

我的世界，由父亲、母亲、赤脚的玩伴组成。当他们动情的时候——生气、伤心、痛快的时候——父亲说湖南话，母亲说浙江话，玩伴们说闽南话。当他们冷静的时候——讨论、读书、客寒喧、言不由衷的时候——他们就说国语。

就是振振有辞讲理的时候，我所援用的成语、谚语、双关语…也都来自书本，是一累积的知识而不是源于生活的语言。

台湾政治解放了，闽南语终于可以得回它应有的尊严。学者编制台语字典，作家试探以台语写作，学童开唱台语民谣…我正在为乡土文化的复活而兴的时候，却看见一张张忧心忡忡的脸。

外省第二代很郁闷地说：台湾，简直待不下去了。他们就是欺负你不懂闽南语，好像要把四十年的账全算在你上。他们冲着你的面，就是不肯说一句国语，明明知你听不懂；他们摆明了——就是不迎你在台湾留下去，好像氓占了地盘似的。

对不起，我想我不必为自己不住在台湾而歉；不能在台湾生活是我自己的一个遗憾。我笑，是因为，这为了讲"妈妈教的话"而引起的争吵实在太不稀奇了。就看看瑞士和加拿大吧。

方言，像一株虬结的大树，树连着，植于泥土，上有须，须上有土。

我这一漂亮的国语不但悦耳，而且文明、优雅，但是贫血贫得厉害。因为它唯一的营养来源是书本和制化的教育，不是血充沛的生活本。

瑞士的大族是德语人，可是瑞士德语是一"咙"的方言，说所谓标准德语的德国人听不懂瑞士方言，就好像我们说国语的人听不懂闽南语一样。瑞士是个小国，对地大博人多的邻德国，一方面齿相依，一方面戒慎恐惧，唯恐自己的文化受到大国势的影响。瑞士人保护自己的方言，像园丁保护玻璃房里的奇异草。方言是他们的"国语"，用在法上辩论，在国会中议事，在商场上谈生意，在卧房里说，在大街上吵架…

排.像江河直泻，淋漓尽致，我恭敬聆听之余，实在羡慕。

来到瑞士的德国人在背后说：这方言能叫德语吗？难听死了，简直是咙的病！他们冲着你的面，就是不肯说一句标准德语，明明知你听不懂；他们摆明了——就是不喜你德国人，怎么样？！

不会说闽南语的作家，也很气忿：他们本不看作品，只查血缘；只要你是外省的，不第几代啦，就必定是帮国民党的应声虫，有卖台湾的嫌疑；如果是本省的，那就是台湾的掌门人，法定继承者。在今天的台湾，好作为一个本省人就自然在德上人一等，好像是一比较净的贵族血统。可怕！可怕！

我的睛看见生活里的许多面貌，可是我的国语里没有辞汇。随兴走乡下一座小庙吧；庙里的东西我能说名字的大概不多。清寺里有士作法，他念的什么我听不懂，他作的什么我说不清楚。神舆在庙前随着锣鼓声摇，抬舆人踩的什么舞步？我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