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要雅子去做花工。
我陪着雅子一起去,维嘉还在睡觉,睡眼惺忪地开了门。趁他回房间盥洗,我带雅子参观了他的宅邸,雅子的神情里全是不加掩饰的羡慕,她连声惊叹。维嘉循声走来,脖子上搭着一条白色毛巾,他温和地对雅子笑笑。
"来,我带你们看看我外婆生前的屋子。"他说。我们跟着他,在走道尽头有一个长年封闭的房间,我一向误以为那是储藏室。维嘉开了门匙,窗帘是放下来的,屋里很昏暗,空气坏极了。维嘉取出打火机,点亮烛台,我看清楚了,那烛台是最古老的式样。不光如此,房间里陈放着的,全是古旧的雕花木床、八仙桌、太师椅,维嘉开了笨重的衣橱,里头挂着色彩暗淡的旗袍,领口有盘根错节的穗子,纽扣精雕细作,但因年深日久,不少地方已被虫蛀了洞,衣料握在手中,仿佛纸一样脆薄。
"太夸张了!"雅子乱七八糟、没心没肺地叫起来,"你们家没经过文化大革命吗?博物馆没找你们收藏这些宝贝吗?它们肯定值很多很多钱!"突然之间,她担忧起来,愁虑地说,"这样会不安全的,强盗知道了肯定要来抢,"顿一顿,她眉飞色舞地建议,"不如你安装一套红外线的防盗系统吧?"维嘉笑而不答。我们到客厅去,维嘉做了茶给我喝,雅子要牛奶,跟孩子似的,嘴角沾上一圈白泡泡。她喋喋不休地追问维嘉种种细节,维嘉耐心十足地说与她听。维嘉的外公早年留学德国,获得医学博士的头衔,维嘉的外婆出身于书香世家,颇有钱财,维嘉的母亲在七十年代为了维护家资,险些被棒槌打死——无非就是这些。但在雅子听来,也就是阿拉丁神灯一样的故事了,她睁大眼睛,无限崇拜地望着维嘉,几乎没像个好奇的婴孩一般流出唾沫来。
我们带走了十来样花种,维嘉就园艺的知识又给雅子讲了大半天,雅子什么都不懂,简直像个弱智,想必维嘉是很有成就感的。维嘉自然没叫雅子充当免费花工,反倒是他亲手做了火锅给我们吃,是典型的重庆味,辣得一塌糊涂。雅子又闹又笑,学着小狗,把辣坏了的舌头吐出来纳凉。雅子是无忧无虑的,没有爱,凡事都有可能。而我却感到寂闷。
维嘉吃得少,他微笑着,习惯性地点起一支烟,但立即熄灭掉。他凑近身子,帮我和雅子布菜。多吃一些,他说,你们这两个小姑娘都太瘦。我对他笑笑。我不喜欢他的语气。
没想到粗心大意的雅子竟细心照料起从维嘉那里带回的花种,320宿舍的窗台自此被浓密的植物所覆盖,花朵在整个春天渐次绽放,雅子买了一把水壶,在黄昏定时给它们浇水,嘴里唱着催眠曲。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妈妈爱你,妈妈喜欢你。雅子柔和而快乐地一句一句唱出来,似乎那些花草全是她所疼惜的孩子。但自此我加倍惧怕黄昏。黄昏中总是漂浮着花朵的清香和雅子的歌声,以及一层灰雾迷离的死亡气息。
"雅子死去以后,我接管了她的花木,"我低声对闻稻森说,"毕业时,我全部移植回了成都,花了非常昂贵的一笔费用。""它们都活着,在我的阳台上,"我轻声说,"与我朝夕相伴。"
(C)
一个女孩名叫小君(维嘉的往事)
她有自己的名字,我不理会,固执地叫她小君。起初她总说,错了错了,我不叫小君。我很霸道,我喊她,小君。她说,呃?那样子就像是真正的小君。
我在学校认得她,她是系里的讲师,教英文,卷舌音发得很重。一直独身,穿深色的衣服,喜欢读《红楼梦》与杜拉斯的小说。课后她留住我,问我:"你不快乐吗?"这问题太突兀,我踌躇片刻,回答她,也不见得。她微笑,露出晶莹的牙齿,非常性感。教室里的人都走光了,我拿起板刷,帮她擦去黑板上的字,粉尘扑了我一脸。
夜里我在她的床上,她伏在我的身上,颤动不止,她的肚子像猫的肚子,暖郁郁的,有些微阻力。她脸上有一层苔绿,十分班驳与复杂,不是少女那种洁净的晕色。我叫她:"老师。"反复地、耐心地、屏声静气地唤她,老师。她抽搐不已面部失控地扭动,眼中一片透明的苔绿。
我依然上她的每一节课,怀着近似恶意的专注,忍受着白日的装模作样。她始终穿呆板的衣饰,携一只巨大的男用皮包,戴厚厚的眼镜,肃起面孔,从不注视角落里的我。课很长,不见终点。我面前的课本根本不曾打开,稀薄的日光照在她的脸上,苔绿色的脸。我想笑——人生如骗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