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跳了下来,把桌面上的药瓶和鸭嘴壶打翻在地板上,地板上溅满了玻璃碴子,他赤脚走在上面,扎得满脚是血。包括勤杂工在内的三个男人跑了过来,这才制止住了。
翌日,注射了镇静剂的良辅,被人用担架抬上了救护车。
六十多公斤重的躯体并不算轻。而且,那天一大早就下雨,从医院门厅到大门这段路,是由悦子撑着雨伞相伴的。
传染病医院…在雨中,它的影子投在坑坑洼洼的柏油行人天桥的那边。这种煞风景的建筑物逼将过来的时候,悦子以多么喜悦的心情凝视着它啊!…孤岛的生活,悦子渴望已久的理想的生活形态即将开始了…再也不会有谁能够追到这里面来了。谁也不能进来了…这里面,只有以抵抗病菌作为惟一存在理由的人们在生活。承认生命的不间断,承认无须忌讳粗野的没有规范的人眼目…梦话、失禁、便血、吐泻物、恶臭…这些东西在扩展着,而且这些东西每秒钟都在要求承认生命的粗野、无道德…。正像在菜市场上吆喝芹菜价钱的商贩那样,这里的空气每时每刻都必须不断地呼唤:“活着,活着。”…这忙乱的车站,生命在进进出出,有出发也有到达。乘客有下车也有上车…背着传染病这种明确的存在形式而被统一了的这些运动群体…在这里,人类同病菌的生命价值往往接近于同等价值,患者和看护人都化身为病菌…化身为那无目的的生命…在这里,生命仅仅是为了获得承认而存在。
因此不存在烦人的欲望。在这里,幸福主宰一切。也就是说,幸福这种最容易腐败的食物,是处在完全不能吃的腐败状态…
悦子在这种恶臭和死亡中,贪婪似地生活着。丈夫不断失禁,住院翌日便血。发生了令人畏惧的肠出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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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持续高烧,可是他的肉体没有瘦削,也没有苍白。毋宁说,在坚硬穷酸的病床上,他那带光泽的红扑扑的躯体,如婴儿般地闲着无事。已经没有力气折腾了。他时而懒洋洋地双手捧腹,时而用拳头上下抚摸胸口。偶尔还将手不灵便地举在鼻孔前张开五指,嗅嗅它的气味。
提起悦子…她的存在已是一种眼神,一种凝视。这双眼睛全然忘却了关闭,犹如任凭无情的风雨吹刮进来也无法防御的窗户。
护士们对她这种狂热的看护都瞠目而视。在散发着失禁恶臭的这个半裸病人的身旁,悦子一天充其量只能眯上一二个钟头。即使在这种时候,她也会做梦,梦见丈夫一边呼唤自己的名字,一边把自己拽进深渊,梦至此就惊醒了。
作为最后的措施,医师建议给病人输血,同时又委婉地暗示这是没有指望的一种措施。输血的结果,良辅稍稍安静一些,继续沉睡了。护士手拿付款通知单走了进来。悦子来到走廊上。
一个头戴鸭舌帽、脸色不佳的少年,站在那里等候着。一见她走来,他就默默地摘下帽子,施礼致意。他左耳上方的头发中有一片小秃点。眼睛稍斜视,鼻肉甚单薄。
“你干么?”悦子问道。
少年只顾摆弄帽子,右脚一味在粗糙的地板上划着圈圈,没有回答。
“哦,是这个吧!”悦子指着付款通知单说。
少年点点头。
…悦子望着领了钱离去的、穿着污秽工作服的少年的背脊,心想:眼下良辅体内循环着的血,就是这个少年的血啊!这样做,是无济于事的!应该让有更多余的血的男人卖血才好。让这样的少年卖血,是一种罪恶。为什么不让有多余血的男人?…悦子蓦地想起病榻上的良辅。把良辅净是病菌的过剩的血卖掉才好,把这样血卖给健康的人才好…这样一来,良辅就会健康起来,而健康的人就会生病…这样一来,拨给传染病医院的城市预算也就会有效…然而,不应让良辅健康起来。一康复,他又要逃跑,又要飞掉…悦子朦胧地感到自己是在混浊的思考轨迹上运行。突然,太阳西沉,四周暮色苍茫了。窗口展现出白花花的朦胧暮色…悦子子倒在走廊上,不省人事了。
她患的是轻度脑贫血症,人们强令她在医疗部作短暂的休息。
就这样,约莫休息了四个钟头,护士前来通知说:良辅在弥留之际。
良辅的嘴唇冲着悦子的手所支撑的输氧器,看上去他似乎在说些什么。丈夫为什么要用那种无法听见的语言,拼命地,毋宁说愉快地、接连不断地在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