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了住精神病院的地步,可也得进一般的疗养院住段时间。”
友人说完,看到鹰四脸上正有一种极大的耻辱感如墨水点一般蔓延开来,便感到似乎理解了鹰四刚才受到偷袭时突然痉挛的意味。心地善良的他不能不内心懊悔了。他刺痛了悔过的学运领袖的最柔弱的伤口。友人和鹰四陷入沉默,望着柜台对面货架上一排排摆得满满当当的广口瓶,那些广口瓶里装着内脏般甜腻鲜活的桃红色液体。他们两个人的影像映到瓶子歪扭的玻璃上,只要人身子一动,那桃红色的妖怪就夸张地摇摇摆摆,仿佛要唱出“美国!美国!”来。
那年6月,鹰四作为尚未悔过的学运领袖,参加过国会议事堂前的集会。那天夜半时分,友人也来到了这里。这与其说是出于他自身的政治意识,还不如说他是为了跟随他新婚妻子参加其所属的小型新剧团的示威而来。发生混乱时,友人因为要从武装警察的袭击下保护妻子而被警棍击中了头部。单就外科含义来讲,这并不是什么特别严重的裂伤,然而自从受了那晚的一击之后,友人的脑子里就仿佛出现了一个缺漏,隐蔽的躁狂抑郁症成了他的新个性。这种人肯定正是悔过学运领袖绝对不愿意见到的人。
友人对鹰四的沉默越发困惑不解,却又继续盯着桃红色的广口瓶,觉得自己的眼睛都要被困惑给烧化了,要变成同瓶中一样的桃红色粘液,湿淋淋地从头顶盖流将出来。友人眼前出现了这样的幻影:南欧血统、盎格鲁撒克逊血统的及犹太血统的各色美国人把他们汗津津的赤裸的胳膊紧压在柜台上,自己那融化成桃红色的眼球啪嗒一声正落在这银色的柜台上,活像被倒进平底煎锅的鸡蛋,不可收拾无法挽回。在纽约的盛夏时节,在他身旁,鹰四正喷喷有声地把柠檬渣也吸进吸管,蹙着眉,揩掉额上的汗。
“要是有话跟阿蜜说”友人以此代替了告别的寒暄。
“就说,我要从一个剧团里逃出来,要是逃不成的话,也许会被强行遣返的,所以不管怎么着,我也不会再在那个剧团呆下去了。就这么说吧。”
什么时候往出逃啊?”
“今天,”鹰四决然说道。
在这种近乎狼狈的紧迫感当中,友人察觉到弟弟眼下正在药店等待着什么。弹簧般弹起来的弟弟所表现出来的惊愕的全部含义和突然沉默下去的含义,以及被他焦虑地啧啧吸进的柠檬渣的含义,都明确地相互牵连着,套成一个环,活灵活现地动了起来。弟弟的眼睛迟钝厚重,给人一种摔跤手的印象,友人正是从这双眼睛里时隐时现的感情起伏中,重新找到了对他傲慢的怜悯,这与源自冤家路窄的窘迫拘束完全不同,友人于是心情平静下来。
“这儿是不是来了个援助逃亡的秘密联络员?”友人半开玩笑地说道。
“说出真相吧。”鹰四也做开玩笑状,威胁似地应道。“那个药架隔断对面,药剂师正往小瓶里装胶囊吧?(友人学着弟弟的模样扭转过身去,确实看见背后摆满无数药瓶的货架对面有一个秃顶的男子,背朝他们,站在纽约盛夏那照片底版样的日荫里,一直专心致志地进行他那细致的操作。)那可是为我准备的药啊。是为我那发炎苦恼的的佩尼斯(阴茎——译者注)准备的!那瓶药平安到手以后,我就能从《我们自身的耻辱》里逃出来,一个人出发啦!”
在他们那别人无法听懂的日语会话里,突然冒出“佩尼斯”这么个英语词儿来,友人感觉到镶嵌在他们谈话里的这个词着实令周围的美国人紧张了一番。他们身在异国,周围庞大的外部力量此时开始复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