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屈辱或耻辱。它们都同我始自少年时代的困惑具有密切的关联。亡灵绝未消失。当然,并非说在日本文学中绝无使用这类词汇的先例。作为日本心境小说的传统主题,不难找出屈辱、耻辱之类的词。然而,在法国文学中,屈辱和耻辱都是足以刺伤作家和读者心灵的、人类道德观念的最为锋利的剑,而在日本文学中却从未以如此的分量出现过。此外,关于威严一词,情况更为明显。例如说:“那个少年充满着威严”这种文章在日本文学中很难以流畅的句法加以表达,那只不过是翻译的文章而已。
于是,我为我始自儿时的困境从法国文学中学到了一种特殊的定义,赋予它如下的语言:属于蒙受屈辱和羞耻之后白白被杀死类型的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变成带着威严而自杀的类型呢?当然,对于正处于青春即将逝去年龄的我来说,已经不再继续以这种极限状态考虑问题了,因为它过于孩子气。但是,进入我的语言世界中的威严、屈辱和羞耻等词汇,至今依然是我自身的道德观念中的最为基本的用语。我在广岛看到了同人类最严重的屈辱相关联的东西;在那里,我第一次遇到了可看作为最有威严的日本人的许多人。而且,在曾经发生过自从人类有史以来最为残酷的事件的广岛,在那个人类世界中,所谓威严、屈辱或羞耻之类的词汇,都不是单纯的,而经常是以双重意义出现的。
涉及到屈辱或羞耻等词汇,我曾写过一位老人的故事。他为了抗议恢复核试验,试图剖腹而未果,他曾说:“终于活着丢人现眼了”他的廉耻心本身就构成了威严。他也道出了原子弹受害的孤老们对于违背常理的事感到羞耻的心理。在原子病医院里,我认识的一位青年妇女,时隔一年,再次住院。当我遇到她时,她说感到自己可耻。还有为数众多的脸上带有丑陋疤痕的女孩们,至今仍由于感到自己可耻而闭门度日。这就是广岛。如果我们自己不感到羞愧,那么,又如何能够阻挡这些曾经经历过原子弹爆炸的受害者们自身所感受到的耻辱呢?这是一个何等可怕的感觉错位啊!
一个女孩为她带有疤痕的脸而感到羞耻。在她的内心中就会有可能以这种羞耻作为分界线,将地球上的全部人类分作两个群体:一个是带有疤痕的女孩们,另一个是其余所有没有疤痕的人们。带有疤痕的女孩们,面对没有疤痕的所有其他的人们,为自己的疤痕而感到羞耻;带有疤痕的女孩们,面对没有疤痕的所有其他人的视线而感到屈辱。
有疤痕的女孩们肩负自身的羞耻和屈辱,怎样选择她们的生活道路呢?其中的一种就是躲进昏暗的房子深处,逃离他人的视线。这种逃亡型的女孩无疑居大多数。她们悄悄地躲进广岛许多家庭的角落里,而且,她们的青春正在一天天逝去。另一方面,是不逃亡的类型,她们自然地分为两类。一种是希望原子弹或氢弹再一次落到这个世界上,地上所有的人都同她一样受到疤痕的伤害,从而获得足以同自身的羞耻和屈辱感相对抗的心理支柱。那时,凝视她们疤痕的他人的目光已全部消失,他人已不复存在。在这个大地上将不会再有分裂。实际上我已听到过这种呼声,并曾引用过这类短歌,当然,这种诅咒未能超出心理支撑的范围。这些女孩们只能很快便默默地一无所获地进入逃亡型的行列。
同时,还有另外一种类型。那就是通过参加废除核武器运动,反过来利用自己代替全人类曾经经历过的原子弹爆炸的灾难,将它作为自己的武器,赋予自身感受到的羞耻或屈辱以价值的人们。我所做的这一繁琐的分类,实际上并无必要。广岛的人们为了将他们曾经体验过并正在体验着的人间悲剧、羞耻或屈辱、卑鄙以及所有这一切都加以倒转,使之具有价值;为了真正恢复这些受害者们的人的名誉,广岛必须在彻底废除核武器的运动中,作为最为本质的思想骨干而发挥威力。无论是有疤痕的人,还是其他所有没有疤痕的人,都必须共同确认这一威力。除此之外,难道人类还会有什么手段能将广岛的原子弹受害者们从最为悲惨的死亡恐怖中拯救出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