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我和你在一起,今天的欢乐将是明天怆痛的回忆。”
我活了这么些年,爱情这东西是什么,好像也不很清楚。这暂且不去管它。但永远是什么,我倒慢慢儿有几分明白。只是越明白,越不愿说,越不忍说。永远是什么呢?就是孤独。
伊渡:我有时也感觉孤独就那么没来由地笼罩着自己。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孤独,好像仅仅只是孤独而已。
王跃文:我有时并不很信科学。按科学的说法,孤独只是一种心理感受。我却相信孤独这东西肯定是一种生理机制,一种物质,它蜇伏在我们大脑某处,就在那里,阴暗,固执,沉默,与我们的生命共始终、共存亡。有时我们感觉不到孤独,那是它睡了。可它只打了个盹,一转念间它又会醒来,睁着灵闪的眼睛。我忍不住想像人的大脑。我们已经能知道大脑的模样儿,它的构成、功能,哪里管形象思维,哪里管逻辑思维,好像都挺明白。可孤独所在的那块地方,永远处于黑暗蒙昧之中,没有任何一束亮光能照亮它,不论是神,还是人。
伊渡:作家也许本来就需要孤独?孤独也许是创作的必要条件?
王跃文:写作,孤独是必要的。但作家也是人啊。其实,每一个人,都害怕孤独、逃避孤独。它像虫子一样无情啮噬着你的神经、你的生命,把你的心吃个空空,除非你已麻木到以为自己没有心。千万别凭一个人的外在生活去判断他是否孤独。当今最有名的喜剧大师憨豆先生就是严重的抑郁症患者。曾贵为王妃的戴安娜因为孤独而去求助医生和药物。逃避孤独的方法其实只有一个,就是彻底把自己的心交出去,让别的人、或者神、或者不管什么东西代为保管。于是有人成了宗教狂,有人成了艺术家,有人纵欲无度、及时行乐,有人吸食毒品。也许只有彻底迷失自我、丧失自我,孤独才不再存在。
伊渡:我想,独自远行还是太寂寞了。有个伴儿,到底还是会好些。
王跃文:我真的已独自出走过一回了。前不久一个风雪夜,阳历新年的前几天,我给妻子留下一封致歉信,独自驾车出走了。我在信里说,我不知要走向哪里,我没有地方可去,可我一定要走,因为有一个东西在后面追我,使我无法安宁。我想暂时独自离开,找一个地方,安静下来,转过身面对这追我的东西。
我沿着高速公路跑了四个多小时,随便找家旅馆住下。我在那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安静地睡了两天两夜,可又想家,结果还是回来了。
伊渡:一定把你妻子吓坏了。
王跃文:是啊。她驾车沿着长沙环线转圈儿,转了整整一夜,希望能碰上我。她早知道我心理可能有问题了,曾经假冒我的症状看过心理医生。医生说她患有抑郁症,其实就是我患了抑郁症。我回来之后,她说她一整夜脑子里只有一个画面,就是我开着炫目的车灯,在风雪中驾车狂奔。她害怕极了。
伊渡:但我想她是能够理解你的!其实谁又能说自己的心理绝对没有病呢,有些人是不自觉,有些人不愿正视,有些人就自暴自弃,还有些人在苦苦挣扎。
王跃文:也许人永远是在围城之中。人生的荒谬与困惑就在这里。
伊渡:我发现技术手段的进步,让人们的交往越来越方便,电话、网络等等,简直太神奇了。但是,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却越来越困难。也许日日相处一室,却彼此陌生。据说现在患抑郁症的人超过以往任何时候。
王跃文:世界越来越热闹,人们越来越孤独。如果从文学上解读这种现象,我认为人类很多美好的精神享受需要距离和缓慢,但现代社会,速度、节奏,消失了距离,毁了缓慢,破坏了很多人类内心精神层面的东西。有些美丽和忧愁,只能是往古的绝响了。宋词说道“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我很多次乘飞机,翱翔在万米高空,冥想古人牵肠挂肚的旅思,万般感叹。蓑笠毛驴,板桥冷霜,荒村野店,家山万里。于是,古人便“离愁渐远渐无穷”“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浊酒一杯家万里”了!
我正沉浸在古人的万般愁绪之中,飞机已经落地。我得打开手机,向家人报平安。虽然也是家山万里,却似近在咫尺。没有离情别绪,用不着思念,也不会有忧愁。我们就像鲁迅先生《在酒楼上》里的那只苍蝇,嗡嗡地转了一圈儿,又飞快地回到原地。
有回,我去深圳。有家新开张的五星级宾馆知道了,辗转托人,邀请我去住几天。盛情难却,我入住了那家宾馆。那是家很有个性的水景主题宾馆,克林顿曾在那里下榻过。宾馆经理很客气,硬要我提些建议。
一介书生,哪懂生意上的事情?我搜肠刮肚,琢磨了一个点子,让他们倡议每位住店旅客给家人写封信,酒店提供邮资。中国邮政的信封按说应是印制最精美的,但恰恰是他们的信封最丑陋;相反倒是中国各地宾馆自制的信封都很漂亮,而且配有宾馆信笺。人们现在很少写信了,通常只有电话、短信和电子邮件。捧读亲朋好友的书信,那份温馨,早已久违了。
酒店经理很高兴,说我的点子有意思,他们酒店的信封天南地北地飞,也是很好的广告啊!
我当晚就给妻子写了封信,并且告诉她我今后每次出远门,都会用酒店的信封、信笺给她写封信。我打电话告诉妻子,她也很是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