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候的艺术王跃文

小资男女有意见了：总说我们小资自命不凡，不是在星克，就是在去星克的路上。如今我们也走群众路线，打打麻将，就让人说了，何苦来也！再说了，怎么把我们同广大俗众放在一起鱼目混珠呢？我们摸麻将之前不是刚听过音乐，也是才喝过咖啡的。

摸麻将，联络联络情，有何不好？再说了，怎么把我们同工人农民混为一谈呢？我们输赢只在小范围见分晓，老百姓又不知，不影响社会稳定。

时下人们言必称文化，酗酒是酒文化，嫖娼是青楼文化，那么赌博就称之麻将文化吧，谓之赌博文化实在不雅。但“赌博”二字，着实了麻将文化的髓。赌博在中国，冠以文化，当之无愧。

敝乡方言好用赌场行话。有最简单的赌法，就是拿枚币，弹得飞转，用碗一盖，赌币的正反。此戏谓之弹宝。拿碗将飞转着的币啪地盖住，叫捂盖，揭晓叫揭盖。那些坏而的庄家，捂盖有特殊技巧，能左右币的正反。所以庄家总是赢，下注参赌的总是输。官场弊，行的文雅说法是暗箱作。敝乡说起这官场特技，绝不会说暗箱作，而是说捂盖；比方某丑闻早在民间传，官方却秘而不宣，也不叫掩盖真相，而是捂盖；真相大白于世了，也不叫曝光，而是揭了盖；某事久经策划，最后隆重台，也说是揭盖了。

中国人自古机会很多。没有世袭贵族，也没有姓制度。真有些自由民主世界的意思。只要愿意发奋，平百姓也可以晋三公九卿。很多西方学者对此大加褒扬，古代中国仿佛天堂。得我这现代中国人，都恨不生在汉唐时。冷静想想，古人所以自不息，奥妙全在一个“赌”字。只要敢赌，总有赢的希望。

先人们只要肯读书，就有希望人地。家里供得起，八九十岁还能考状元。考试制度比现代中国还要人，如今我们这个被叫共和国的地方，直到最近才放宽了大学考试的年龄限制。家里穷也没关系，凿取光、萤映雪的例不是没有。哪怕终不第不仕，因为识得字，还可以当郎中，先生，最差也能看相算卦。好歹是智力劳动，乃圣人所谓劳心者，虎虎也算治人者。可见，舍得用一生作赌注，风险的底线亦是保本有余。

些小草民，也有很多赌的机会。可以往赌桌上赌钱，也可往刀上赌命。哪位大哥起事造反，小民就随了去，杀人放火，拼个命大，说不定哪天就八抬大轿，威风凛凛回乡了。回乡要的一件事，就是把原先的老婆休了，因当今圣上早把他家妹许了本帅。二件事便是捉几个人来问罪砍，只因本帅当年在赌桌上欠了几个银，就让他们打了。三件事是修家谱，详考本宗都有哪些显祖，只要不是秦桧，都可慎终追远，家祠敬奉。但愿自此世世代代、孙孙，锦衣玉，称王封侯。

最老实的农民也有意见了：我们农民伯伯成天一样辛苦，还嫌不够累？难我们去跑步？打球？？俯卧撑？放松放松，不打麻将，谁个更好的主意？再说了，怎么把我们同城里人打比？我们的钱是自己咬黄土背朝天挣来的，又不领国家工资，输赢都是自己的，别人鸟事！

中国百姓最常用的问候语是：吃饭了吗？此话自古有之，并不是因为谁说了句吃饭是第一件大事。千百年来，中国老百姓都没有真正吃饱过，他们最关心的自然是吃饭。古之君把“无求饱，居无求安”作为修清律，我想并不是因为君们不想吃好住好，只因这“吃住”二字实在太奢侈了。君是不应奢侈的。老百姓却不愿挨饿，君们也没理由因为自己喜半饿着就让老百姓也无求饱。老百姓除了咬黄土背朝天，没别的办法可以填饱肚。云南人把“挣钱”说成“苦钱”生动得有些惨烈。老百姓不懂得什么形容词用如动词，只知钱来得太苦“挣钱”就成了“苦钱”如果老百姓脆如动，只要了肚，就再也吐不来了，反倒安然些。可是他们贵为万之灵长，就会有别的同类总要从他们碗里打劫。所以，自古便是：兴，百姓苦；亡，百

胆量更大些的，就用脑袋赌注，不怕皇帝龙椅到不了自己的下面来。我去过很多次故，发现那把坐过明清两代皇帝的旧龙椅，坐着并不如我家的沙发舒服。可是，天下多少豪杰争着把家命往上面押，真是怪事。也都因为只要舍得下注，谁都有赢的可能。退万步讲，就算最终抢不到龙椅，也算叱咤风云了一番，好不风光！何况只要是个草王，自有人相伴，夜夜弦歌。个穷百姓，只娶得着一个老婆。一个老婆还不能长得太漂亮，不然就到西门庆床上去了。自己打天下，暂时玩不过朝廷也无妨，且往山大泽逍遥去，依旧可称大王。天皇帝远，谁奈咱家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