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那儿了?说!你去那儿了?说!”
众人上来拉住了那女人。
孩子就哭泣着说:“我和大庆在那边林子里玩,他欺负我,我就跑到河边,把斗笠和鞋扔到了河里,吓唬他…”
那个跑回庄里向大人嚷嚷着“毛头掉下河了”的大庆,比毛头矮一点儿,此时正拖着鼻涕站在那儿乐。
“后来呢”大人问。
“我去奶奶家草垛底下藏起来了。不―会儿,就睡着了。”
那孩子说着说着,大哭起来,仿佛他真掉下河刚被人救活了似的。
那女人不打他了,却一把搂住他,用那张干燥的嘴在他脸上、胸口、胳膊上胡乱地亲,还把脑袋抵住他的胸口直摆动。孩子不太小了,对母亲当着这么多大人,尤其是当着这么多孩子的面如此地表现亲热,有点不好意思,就本能地伸出手去拒绝她。
而她根本不管他是好意思还是不好意思,乱亲了―气之后,又将他抱在怀里。孩子长得不矮了,而她又很矮小,抱起孩子之后,让人觉得不像母子俩。
她抱着孩子往家走。
孩子挣扎了一阵,终于无奈,就老老实实地趴在她肩上,一副乖乖的样子。
很多女人就随了那个不断哭着的女人,一路泪水地走回庄里去。
那女人甚至把后面一行湿漉漉的男人们都感动得无声无语。
―行队伍,静穆地流向庄里。
我和马水清走在最后。回到家之后,马水清就―直很沉默地坐在那把宽大笨重的红木椅子里。起初他照了一阵镜子,后来把镜子放在旁边的桌子上,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坐着。我觉得那沉默是不能被打破的,就坐到院门口去等爷爷。偶尔回头看一眼屋里,见马水清还是纹丝不动地坐在椅子里。黄昏时的余晖正从天窗照射到他的身上。
第三节
天很黑了,爷爷才回来。见了我们,他很高兴。昏暗的灯光里,掉光了牙齿的嘴巴,像老牛反刍似的蠕动着,一撮灰黑的胡子像―把枯了的秋草一撅―撅的。我们问他去哪儿了,他说他刚才也在河边上的,并没有见到我们,见毛头找到了,就又直接去了庄后的柿子林里――柿子熟了,总有人偷摘柿子。
“三呆子呢?不是雇他看柿子林的吗?”马水清问。
“他不看了,说我们给他的柿子太少。”爷爷抹着总是流泪的眼睛。
“那就再给他一树柿子。”马水清说。
“就等你回来拿主意呢。”爷爷说。家中一切事情,不分巨细,处理起来,爷爷总要得到马水清的意见。
“三呆子这杂种!就再给他―树柿子!”马水清强调了一遍。
爷爷进了厨房,开始为我们弄晚饭。马水清还是坐在椅子里。我帮爷爷烧火。借着油灯的灯光和灶膛里跑出的火光,我感觉到,爷爷又苍老了许多。他的眼睫毛已烂倒或烂掉了,失去弹性的眼皮,疲软地盖住了眼睛,衰老带来的不可挽回的收缩,使我觉得他的脑袋与身子,又比我上次见到时缩小了许多。他张着嘴,不住地喘息着,喉咙里发出让人难受的呼噜声。他本应坐在墙根下晒晒太阳,或无所事事地坐在柳荫下回忆回忆那即将泯灭的陈年古事了,然而,这个家却不允许他停顿下来。他必须像―只掘洞觅食的老鼠一样,不分白天黑夜的忙碌。
吃完晚饭,我和马水清到西房里去玩扑克牌,爷爷开始伺候东房里的奶奶。他进进出出的。我不看也知道,他是在奶奶饭后打水给她清洗。听人说,奶奶极爱干净。这种清洗是缓慢的,烦琐的。爷爷总要来回七八趟地换水。这种太讲究的清洗,使得―间终年睡着一个垂死者的黑房间居然没有散发出丝毫难闻的气息,反倒淡淡地飘出一个净洁的人体才可能散发出的好闻的气味。爷爷几十年时间里无言无语地端着水盆,把他的生命―点一点地用在了奶奶的清洁上。
东房里的事情做完之后,我听到了爷爷走出院门的脚步声。
“这么晚了,他还要去那儿?”
马水清说:“别管他。”
我打牌时,总是在倾听爷爷归来的脚步声,然而直到我觉得困了想要上床睡觉了,也未见爷爷回来。
马水清今天玩牌玩得不入神,终于说:“不玩儿了。”就拿了手电,要出门。
“去找爷爷?”
他不吭声地往外走。
我跟着他。
穿过―片庄稼地,便是马水清母亲的坟。坟在马水清家的地里。人家的地里都种了庄稼,马水清家的地里却种了一片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