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缓的,―会儿层层上扬,全部取消标点符号,一句咬一句,十分紧张,像一裉绳子拉紧了在活活地勒―个人的脖子;―会儿又松下来,像把那个已被勒得白眼直翻的人放到了地上,再戏弄他―番。他十分喜欢使用“但是”、“然而”这样几个转折词。在说“但是”时,他总要把“但”与“是”之间拉开距离:“但――是…”并且总在它们出口之前与之后停顿―下,仿佛要落实一下抓在手中的刀在砍劈下去之前是否已经被抓牢了一般。“但是”之前是引诱,是死亡前的放风。“但是”带来的―个陡转,犹如空中索索作响的绞索落了下来,又犹如面临绝无退路的万丈悬崖。这“但是”
与“然而”的转折,大概在近几十年的政治生活里,已绝不是―个辞汇学意义上的辞汇了。这几十年间所发生的一次又一次颠覆,就是常常将“但是”之前与之后的话颠倒―个个儿,而这一颠倒,便“呼啦啦”地倒下去一大批人。这个“但是”与“然而”有时候也会成为一种退路和保护,使许多机会主义者得以逃脱惩罚和灾难。而当时,汤文甫正驾轻就熟地使用着它们,将杜长明―伙―步一步地逼向死路。
汤文甫的讲话,真是―路雄风,横扫―切。里面外面的人皆鸦雀无声。一九八五年秋天,我与汤文甫同被―家杂志邀请在一处风景区开会,我们住在一起,回忆起这场辩论时,我说:“你那时真是了不起!”他―笑:“狗屁!都是从‘九评’学得的路数。‘九评’是大辩论的最好文本。当时的那些套话,诸如‘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之类的话,是从那里面直接套过来的。那论证方式以及从头到尾的一股气势,都是我把‘九评’看了个烂熟,老早就领神会了的,用起来,顺手得不得了,而且肯定是置人于死地!”
杜长明并没有什么大水平,只学得了一些辩论的套话,在汤文甫讲话时,偶尔反击一下,但没有力量,随即被汤文甫轰炸了回去。汤文甫的讲话结束后,杜一方陷入了十分悲哀的处境。杜长明力图挽回颓败的局面,站起来想再较量―番,但话没有说完三句,汤文甫往后一仰,来了个乔冠华式的大笑:“哈哈哈…哈哈哈…“他一方的人,有人明白他在笑什么,也有人不明白,但都跟着一起笑,笑得杜长明一方的人都手足无措。汤文甫这才一边笑着,一边指着杜长明说:”是‘恬不知耻’而不是“刮不知耻‘!哈哈哈,刮不知耻,刮不知耻!…”这是对杜长明的最后一击,到此时,杜长明这一方已经理屈词穷,精疲力竭。也有想再辩几句的,又惟恐被汤文甫扑住小辫子,当着那么多人奚落一通,也就只好咽了咽唾沫,不言语了。
这时,汤文甫一边全体起立,从口袋中掏出红本本,由汤文甫点读:“打开《毛主席语录》第一百一十九页…”“打开《毛主席语录》第二百五十八页…”―起朗诵,刀切般的整齐,气吞山河。汤文甫把辩论完全变成了一门振奋人心的艺术。
此时,天已将晚,杜―方已有几个人从人群中猫着腰往门口走去。但汤文甫像是早就料到这个局面似的,老早派人把住了大门。蒋干事就是这样被好几个人重新推了回来的。汤文甫面带笑容地说:“蒋干事,别丢下杜大帅,独自脱逃嘛!”有人大声喊:“有种的就留下来!”直到夜里十点多钟,大辩论以杜长明―方的彻底失败而告终。蒋干事虚脱,被送进医院,挂了吊瓶。
一连许多天,油麻地镇的人都在惊叹汤文甫的口才。后来,汤文甫对我说:“狗屁!许多语录是我瞎编的。我到现在也没有看过《资本论》,可在当时,我竟敢说在第几卷第几页上,马克思是如何如何说的…”
这场大辩论,已使人感到杜长明的位置摇摇欲坠了。但他毕竟还在原来的位子上,毕竟还由他最后审定了―个油麻地中学高中录取名单。真的被赶下位子来,是在我离开红瓦房―个多月以后了。
夺权前十几天,四下里都盛传汤文甫认识一个大人物文风来,并与文风来直接取得了联系,夺权已是指日可待。后来,他果真带领以汤庄人为主的近千名人冲进镇委会大院,迫使杜长明交出了公章。杜长明知道他与文风来的关系,嘴也不敢还。好多年以后,汤文甫一笑“狗屁!我哪儿认识文风来?他是南大的,我是南师大的。”
第二节
我虽然进了黑瓦房,却无书可读。在初三时,还哩哩啦啦地上了些课,现在则完全停课了。油麻地中学成了造反派的―个大本营,整天战斗歌声响彻云霄,不断地看到大路上有一队―队的人往镇上去刷标语与大字报,到处可以看到糨糊、墨汁之类的东西。我和马水清他们几个,也忽然改变了自己,渐渐对那些富有童趣的事情淡漠起来(比如说我,对玩鸽子的兴趣一下子就浅淡下来),而有了另样的冲动与激情。
受了周围的气氛熏染,特别是受了汤文甫那些极具煽动性的鼓励,我和马水清也造反了,并且越造反就越想造反。造反很让人上瘾。马水清竟然用他那一边倒的字写了上百张大字报,常拎着糨糊桶,将它们贴到街上去,整天很充实,很兴奋。
在八蛋他们几个冲击王维一家的小杂货铺子时,马水清也领了油麻地中学的―些人参加了,只不过没有直接出面罢了。那时,王维―得了肾病,并且离开了学校,正浮肿着待在家里。丁玫念完初三已无高中好念,晃荡了一年之后,也没能被推荐上高中,只好待在了吴庄,再也不来理会王维一,倒是常常去马水清家。而马水清则坚决地拒绝了丁玫的热情。我被汤文甫看中,他出面与我们油麻地中学的“云水怒”
商量,将我要到了他身边去办《激流》小报。同时要去的还有乔桉。我们俩似乎一下子都忘记了过去的不快,很愉快地合作了许多日子,印了大约―百多期的《激流》。
杜长明的家被撵出了镇委会大院,而蜗居到油麻地小学的一间厨房里。搬出大院的那一天,我站在廊下望着杜高阳弯着腰扛着铺盖卷,心里说不清是怜悯还是高兴。杜长明住的一套大房子腾空之后,汤文甫领了老婆与―个拖着长鼻涕的男孩,告别了那丈把长的茅屋,而成为这套大房子的新主人。
镇委会大院远比从前热闹,出出进进的人很多,仿佛雨后的蚁巢。
汤文甫给了我们《激流》一间房子,并让我们把铺盖卷搬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