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的成千上万的人,又都刷刷地矗立起来,人模狗样,意气风发。杜长明只―个晚上,就又恢复为“人种”了。
我、马水清、八蛋等都被抓了起来,关在一间大屋里。而汤文甫却在抓他的人赶到时从厕所里溜掉了(事后他告诉我,他正蹲在粪缸边拉屎,屁股都没来得及擦,就一头钻进了厕所后面的庄稼地里)。大屋子后面就是杜长明一家过去住过后来汤文甫一家又住过的那套大房子。杜长明一家又搬回来了。站在窗下,我们可以常常看见杜高阳的出入。这小子戴了顶崭新的绿军帽,又把双手叉在腰杆上了。八蛋抓着窗上的铁条大声喊:“杜高阳,你这个狗日的,你说给我一顶帽的,也没有给我!”
杜高阳转过身,朝八蛋―指“你还不放老实点!”
晚上,屋里无灯,八蛋对我说:“狗日的杜高阳,他说好在我打了你之后给我―顶军帽的。”
我在黑暗里笑了。
我们被关着,特别有在渣滓洞集中营的悲壮感。他们让我交出全部的《激流》来,我马上就想到了《挺进报》。马水清一点也不否认他在杜长明屁股上戳了一刀,但绝不认为这―刀不应该戳。八蛋也是―条好汉,绝不揭发汤文甫,绝不认为用皮带威胁奚萌是“流氓行为”他说:“他杜长明是什么行为?!”八蛋很讲交情,他的哥哥们给他送吃的来,他总分给我和马水清一份。
杜长明不久就调到县里去了,并且做了二把手,分管公检法,红极一时。临走之前,把接替他的原粮管所所长梁宏叫到跟前,当着许多人的面,用了极宽厚极慈祥的语气说:“我都说了几次了,不要再关那几个孩子了。孩子嘛!放了,立即放了!”
梁宏问:“那个林冰,原来的高中录取名单上就没有他,是汤文甫后来添上去的,怎么办?”杜长明说:“我看那孩子挺聪明。
就让他继续读书吧!我们不要一上台,就把过去的一切都否定掉。“
―个月以后,杜长明把全家接到了城里。又过了―个月,杜长明重返油麻地镇,乘坐的是―辆刚配给他的北京吉普。梁宏组织油麻地中学的学生和油麻地镇的镇民,在不久前新筑出的公路两旁夹道欢迎。跟着他下车的是杜高阳。他已成了―个城里的学生了,似乎比过去文气了―些。他们只在油麻地镇作了很短暂的停留,最后车在陶卉家门口停了―停,就又返回城里。这次风光的回归,留在了油麻地镇每―个人的记忆里。从此,杜长明就再也没有回过油麻地镇。
第五节
杜长明离开油麻地镇时,只留下一句话:必须抓到汤文甫。
汤文甫开始了漫长的逃亡。
汤庄被派了―个十五人的工作组,大会小会开了数十次,男的女的,大的小的,皆被―一教育到了,汤庄已不可能有―个人家可以收留窝藏汤文甫。他成了一个孤魂,一只昼伏夜出的狐狸。捉拿汤文甫的告示,贴遍了方圆一百八十里的地方。有人说,汤文甫逃到云南贵州一带去了。也有人说,汤文甫还在汤庄的某―个人家。还有人说,他往东北深山老林逃了,人已到了苏联。这期间,出现过两回紧张的捉拿。一回,是从相邻的公社传过来的声音引起来的:“抓汤文甫呀!”这叫声一路传过来,就引出无数的叫声:“抓汤文甫呀!”另一回,是油麻地镇上的两个孩子开玩笑引起的。一个小孩挨了另一个小孩的打,就去追他,眼见着追不上了,就跑着大叫:“抓汤文甫!抓汤文甫!”
油麻地立即喊声如潮。
社会似乎稍微安定了―些。油麻地中学又开始上课了。镇上到处贴的大字报,几经风雨,已破破烂烂,如同脓疮将愈前欲掉未掉的结痂。天空依旧,田野如常,吃喝拉撒睡还是吃喝拉撒睡,只是多了些腐败,多了些仇恨,多了些虚伪与奸猾。淳朴的乡村从此再也不能淳朴了。好端端的民众,眼见着都在往“刁民”的路上迈进。我们经了风雨,现在又睁了眼看着这个经了风雨的世界,把浪漫与天真、稚拙与纯情,一寸―寸地遗留在了往日的时光里。
马水清和我还是经常去吃猪头肉,但似乎不再是从前的趣味了。那时,我们几个只是纯粹地吃猪头肉,而现在,心思一边在吃上,一边还在与吃无关的其他许多方面。
时间―长,我们将汤文甫也渐渐淡忘了。
暮春,天气暖烘烘的,整个世界成了一只大面盆,在发酵、膨胀,散发着甜丝丝的酸味。地里的庄稼呼啦呼啦地长着,河里的水似乎浓稠起来,甚至连空气都变得厚重了。人的肉体也在生发,原先在冬季里觉得空荡轻飘的衣服,现在变得紧束和沉重了。但我们必须穿着。那时,我们实际上只有两个季节的衣服:冬季的与夏季的。春季与秋季是没有衣服的。因此。春季里只好将冬季的衣服汗津津地坚持着穿到夏季,而秋季里只好“咝咝哈哈”地将夏季的衣BR坚持着穿到冬季。如今,你暮春时穿了一件洁白的衬衫,将领口随意地开着,再披一件夹克,很潇洒很舒适地旅游去,你在车站与船码头,会看见成百成千的黧黑的面孔,他们皆穿着黑如浓云的棉衣,黑脖子上似乎有数不清的衣领,却就是不肯脱去―件,你会说:中国的乡下人特别耐捂。殊不知,这耐捂的本领,实际上是贫穷酿下的一种感觉的麻木。后来,我有了钱,我才有了季节。春夏秋冬,冷热寒凉,我穿的、盖的,才都有了层次,才觉到了肉体的舒畅。而当我的心情随了这层次的变化而变得愉悦时,总是想起那个粗糙而迟钝的从前,再走到车站与码头,再见到那些仍在我从前状况里的人们,就把一种同情涌上心来。
这时节,我们宿舍里的空气实在难闻,尤其是谢百三那一方散发出的气味。他的汗真是活活地毁了他,也毁了别人。最近,他又添了一双尼龙袜子。这汗在胶鞋里沤着尼龙袜子,制造出一种置人于死地的气味。
马水清说:“狗日的谢百三,汗比尿还糟糕!”
这天夜里,我躺在厚厚的被子里,直觉得浑身湿乎乎的,心里很烦躁,可将被子一踢开,又觉得凉得不行。盖盖,踢踢,踢踢,盖盖,很难入睡。大河那边的田野上,又有一只野鸡在叫,闹得人心烦不已。我心里发急,索性起来,到室外去了。外面的空气很新鲜,我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往宿舍后面的大河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