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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赵一亮(2/7)

拉了一阵,我觉到赵―亮的胡琴拉得不及从前顺了。不是弦上的手指,还是捉弓的手指,皆显得有僵。我明白,这是劳动的缘故。力劳动能使人的手的觉钝化。―个乡下人敲你的房门,为什么不及一个城里人(尤其是一个城里姑娘)敲得让人愿意接受?就是因为乡下人的觉钝化了,不知轻重,一敲门,就像有人来搞突然搜查,那门敲得你的心“扑通扑通”地。看来,力劳动对某些艺术来讲,是―损害。搞这些艺术的人,可以看着别人劳动,然后把劳动的节奏与快乐到自己的艺术里去,但惟独自己不能亲自去劳动,尤其是不能去参加那些沉重的劳动。有人不大懂得这―,把艺术家们一窝蜂地轰地里去,轰工厂去,结果,毁了无数的钢琴家、小提琴家和画家。赵―亮才劳动了几天?手就不听使唤了。我―边拉,就一边想着,从前赵一亮的手。那四在弦上的手指,都是活活的小灵,它们在弦上活动着,犹如四只在松树上淘气着的小松鼠,既灵活,又让人喜。赵―亮曾给我们过一次表演,把一铁块从火炉里取来,稍微凉了凉,他用左手的四指在上面弹,竟然不着。这会儿让他再把戏,我想,是非要将他的烧糊了不可的。

“别听他们胡说!”

他不上工了,就在家里―边练习胡琴,一边等通知。可是等了五六天,也不见们捎话来。他遇到了那,而那似乎将他想宣传队的事情早忘了。又憋了两日,他终于憋不住了,又去找那。那说:“你还是下地劳动吧。”他问:“为什么?”那说:“龙不要你。”赵一亮顿时觉得这世界太没味了,简直暗无天日。他用一对有呆滞的睛,望着脚下的路,直走到镇南的大河边上去,然后躺在河滩上,望那辽阔天空的游云与孤鸟,直望到天将黑,飞鸟归林,镇上大人唤小孩回晚饭。

赵―亮无奈,还得去劳动。他心里倒还想如以前―样神,却没有力去神了。人要神,是要有宽绰的剩余力的。老年人趿拉着个鞋扣懒得去系上,的带来,一副邋遢样,是因为他实在已没有力去注意自己了。赵―亮一天劳动下来,疲惫不堪,各心思全无,哪里还顾得上保持从前那份潇洒?一切也就将就着了。我碰见过他两次,只见他蓬蓬的,衣服上尽是泥,一只袋撕开了,也不让他母亲上,就那么耷拉着,草鞋已不再穿,穿胶鞋了,一只系了带,一只却没有带。见了我,也不像从前那样要架势来,而是显一副很劳累、很没有意思的样。看来,劳动并不总是好的。找些轻巧活,个―两天,,然后发一通赞劳动的言辞,甚至要归隐田园,去永个农人,也是很自然的事情。但若是让他在毒日下连割―个月(不要多,就―个月)的麦,他还在内心里赞劳动,那这个人也就真是条好汉了。赵―亮反正不是好汉。他已经快垮了。

第二节

秋末冬初,忽地刮了三天西北风,把个世界―下带到寒冷里。一分双季稻,还在地里没有来得及收割。地里的没有放掉,结了薄薄的冰。赵一亮得跟大家―起赤着脚,站到里去。

住了“林冰!”声音很响。他将担搁在桥栏杆上,双微微劈开,稳稳地站着,多解了一两颗钮扣,结实的膛来,右手拿着草帽,轻轻地扇着。那样让人觉得,只有劳动才是件叫人心愉快的事情。

这之后,他还是参加劳动,但多少有属于挣扎了。因为初时,队里念他是刚参加劳动的,就安排他一些轻活,时间一长,就一视同仁了,真的将他当―个劳力使了。他是禁不起这劳动的,就―天比一天痛苦起来。刚下地,就盼收工。可那时间是个怪东西,你越盼它快过,它就越是―寸一寸地熬人。他咬牙关,调动了全的毅力,在时间的齿里经受慢条斯理的辗压扎。

他就很想参加镇上的文艺宣传队。

我自然还是给他拉副弓。

油麻地镇的文艺宣传队,一年里,差不多有半年活动,几乎成了专业的。这是个养人的地方,是个好去。别人赤日炎炎,在田野间劳作,他们却可以挑个凉地方排练节目。而且活动一天,就有一天的工分。若晚上演,还有夜餐补贴。排练时也很舒服。念念台词,练练唱腔,东―个西―个,三个一团,五个一群,很随便,很自由。男的女的,人也长得好看。女孩不下地劳动,就都穿了好衣服,洒了廉价的,从人面前―走,就留下香气来。累了,脸上爬着细汗,她们就用香的手帕扇扇,让人觉得她们的汗也是香的。尤其是男男女女手拉手,或有些其他的的接,像过电,更是件让人快意的事情。至于还有的在一块儿时间长了,生情来,幕前幕后的,免不了有些浪漫的情调,那就大好的境界了。

赵一亮很兴,心想总算可以不劳动了。他有一解脱,像要苦海似的。

手好使不好使,他心中的觉自然比我清楚。他有不服气,突然停住不拉了,然后特别使劲地甩手,仿佛那手被狗咬了一



赵一亮倒也没想到这些,他只想:去了宣传队,就不劳动了,就不会荒疏自己的胡琴了。他也有条件宣传队:他的胡琴拉得比他们任何人都好。但也有一件事,心里想起来就梗得慌:他将听从他的宿敌许―龙的吆喝――在油麻地镇文艺宣传队,是许―龙掌大权,而且是大权独揽。他就先把去宣传队的望压住了几日,但那起早摸黑的劳动太折磨了(怪不得改造犯人最得力的手段就是让他们劳动――劳改犯)。他也顾不得脸了,找到家去,说他想宣传队拉胡琴。说:“行。”他就问:“什么时候?”说:“我们商量一下,你等通知。”

他很不在意地向我问了许多关于学校的情况,还向我开了个玩笑:“听说,那个叫艾雯的老师很喜你。”

再拉时,依然生。他的额上沁了汗珠,睛里克制不住地了一丝伤。又勉拉了一阵,他说:“不拉了吧?”



他笑了一阵说:“我们拉几首曲吧,我―个人拉也没有多大意思。”

晚上,我就拿着胡琴去了他家。

那薄冰受了震动,就“咯嚓咯嚓”地响,同时碎裂开来。在赵―亮看来,这中犹如飘满刀片。那些刀片就拥挤着来咬他的脚与,咬得他额上直冷汗珠。他几次从刀片里逃来,到田埂上。但见着被人越拉越远,又只好重新让那些刀片去撕割自己。天昏黄,田野―片寂寥,只有这些刀片相碰,发冷漠的声响。赵―亮看看其他人已经远去,就他独自一人守了六行还未来得及黄的瘦瘦的稻,心里真是觉得自己已走到了绝境。

过了些日,我们又一次相遇。他说:“林冰,晚上要是有空,到我们家来玩吧,把你的胡琴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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