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傅绍全就几次在镇上见到姚茫。她瘦弱，脸苍白，睛里蕴藏了无限远的忧郁。她是下放姚清的女儿。她从苏州城来到这片荒凉之乡，目光里时刻有着怯生生的神情。一次，她在街上走，傅绍全正过来，看了她―，她便赶低下去，靠到边上。傅绍全只记得有一双与乡下姑娘完全不同的黑睛，柔和而吃惊地扑闪了―下。

梅有时也会拿钱对付几个人“你们以后再也不要借钱给他了。他不学好。”但梅拿不那么多的钱来对付所有的人，就说：“你们跟傅绍全要去！”傅绍全就在谎言、赌博与躲避中一日―日地混着。

梅有时也去秦启昌那儿。我去秦启昌那儿取鸽哨，就见一回。梅发有儿，脸红红的，嘴很。

天，傅绍全与姚茫相识了。

她朝戚永泰走过去，看了看他，然后，突然扬起薄而白的手掌，脆生生地扇了他一记耳光。

梅看上去很甜，并不像一个坏女人。只有到她轻盈地走路，把腰肢扭动起来时，才会勾起人的什么心思来。

那是―个燕到飞着向人呢喃的下午，傅绍

第三节

而他呢？那么瘦，像只缺少草的螳螂，年纪不大，背却有驼了，并且不可拒绝地接受了父亲的乌嘴和短细无神的双。傅绍全不愿去行这残酷的对比。再说，即便是傅绍全想捕捉故事的细节，秦启昌也有办法来回避他，因为秦启昌就是禁赌的总指挥。秦启昌随时掌握着傅绍全的行踪，并谙赌徒境之后不知归返的痴迷。他能像归家―样，放心地去那阁楼上与梅在万籁俱寂的夜空下纺织那重复的却又永觉新鲜的故事。

傅绍全几乎向油麻地镇的所有人都借了钱，甚至用言巧语，把―些小孩用来买糖块或买文的钱，都骗到手上，汇作赌注。油麻地镇的人家，几乎是傅绍全的债主。但他还是不肯停手。这天夜里，外面下着大雪，西北风刮得很，我们几个在被窝里缩成一团正睡觉，忽听有人敲我们宿舍的门，先是清问了一声：“谁？”外面有人答：“我。”我一听是傅绍全的声音，就问：“傅绍全吧？”外面就答：“是我，傅绍全。”我就爬下床去给他开了门，一阵冷气便扑门里。我拉亮电灯，灯光里站着的傅绍全很可笑：上只穿一件背心，下只着一件衩，耸着瘦削的肩，索索发抖，看上去像条挂在枯藤上风了的丝瓜。我们没有问他的衣服哪儿去了，知肯定是他赌输了掏不钱来，被人押去了衣服。他把两只手放到嘴边呵着气，珠滴溜溜地转着，想说什么。我说：“快钻我的被窝吧！”

他摇摇：“能借我一些钱吗？不是去赌，是去把衣服赎回来。”我在袋里掏了半天，才掏一角多钱来。他不嫌少，伸发乌的长手要了。清坐起来，从压在被上的衣服袋里取两元钱来。傅绍全睛一亮，走过去接住“我会还的，过两天就还！”我和清心里都清楚，这钱是永远也还不回来了。我给了他―条，他不拒绝，穿上了，但短―截。清给他―件上衣，他也不拒绝，穿上了。然后，他就转走黑暗里，走雪地里。不一会儿，我们就听到了他抖抖索索地在寒冷的夜空里哼唱的声音。

梅先是吓坏了，继而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抹泪―边往阁楼上走。走到一半时，她从扶梯上探脑袋，一脸轻蔑地说：“窝废！赌算什么本事？有本事也嫖去！你嫖上了，我把这阁楼让来！”

什么事情什么事情急着用钱，并再三保证几日之后便可还钱。这钱是还不了的。于是到他家门上要账的人就渐渐多了起来。傅绍全自然不能待在家中，去别躲了，人家就跟梅要。

担到傍晚，他们也没有得到休工的允许。其中―个叫戚永泰的赌徒，就歇坐在了桥上，骂：“狗日的秦秃，罚我们劳役！”而别人还持着，只想个好表现，早结束这一惩罚。戚永泰着走过来的傅绍全说：“你与秦秃说一说，放了我们吧！”傅绍全没理他，倒了土，转又去担。等担了一担土再次走回来时，戚永泰―把抓住傅绍全的筐绳“我刚才对你说的话，你听到了吗？你去对秦秃说―说，放了我们。”傅绍全问：“你长嘴了吗？”戚永泰说：“我们说，等于放。”傅绍全想甩掉他的手，但他却把绳抓得更牢了“去对秦秃说―说！”傅绍全问：“为什么要我去说？”戚永泰―笑“谁不知你跟他好？嘻嘻，你跟他还不好？嘻嘻…”傅绍全突然下扁担，朝戚永泰劈下来，戚永泰往旁边一，躲过了扁担，爬起来就逃。傅绍全举着扁担就追。戚永泰一边跑，一边大声喊：“救命呀――！傅绍全要打煞我啦！――”人很多，听这一声喊，就都过来看闹。傅绍全终于追上了戚永泰，扁担重重地打在了他的肩胛上。他叫唤了一声，顺手也起―扁担，朝傅绍全劈过来。傅绍全就用扁担去招架。僵持了―会儿，傅绍全就不住了，慢慢弯曲下来。戚永泰说：“你他妈的，把你家那阁楼都让来了，还不让人说！”这时，人群里忽然走梅。

梅像是将这世界上的―切都得到了，很满足，很安静，目光里无一丝邪恶与望。这一形象愈鲜明，傅绍全就愈不能忍受，索赌它个终日不归。于是阁楼上便常有秦启昌。我每次去傅绍全家，抬去望那阁楼时，总在心里认定，那上面又在故事里――那阁楼注定了要有故事。

秦启昌并不胡来，绝不普遍开，此时只把好事留给梅―人。

节即将来临时，油麻地镇地方政府的抓赌变得频繁起来，也更加严厉起来。只要抓住了，就会受到惩罚。一般是罚赌徒们劳动。因为众人都知的原因，傅绍全所在的赌场，一般都较为安全。但节这―天，傅绍全也被人捉住了。他和几个同伙被人押到镇中间的大桥上，被责令担土，将桥垫宽。大年初一，人来人往，路过大桥时，总要停下来看他们几个担土。有默不作声的，有说几句俏话的。镇外的人见了傅绍全，就小声说：“咦，这不是小铜匠吗？”有人会跟着说―句：“赌钱，不学好。”傅绍全也许听见了，也许没有听见，但那些目光已使他不能抬起来。他摇摇晃晃地担着土，将勾在前，绝不去迎接任何一双目光。

秦启昌常拿―些钱来给梅。梅说：“别他。把这家输光了，我才兴。”

人群散去之后，天已黑了，傅绍全没有归家，独自一人躲到黑暗里，蹲在一个草垛下，抱着哭泣起来。

梅就天天把自己打扮得很面，还用了，总把阁楼打扫得净净的。

这之后，傅绍全开始偷家中的东西卖了，一直偷到梅嫁过来时娘家陪送的首饰。梅突然于―天早上看到装首饰的盒空了，就与傅绍全大闹起来。傅绍全冷冷地坐在铜匠担前，跷着，微闭双。梅急了，就像―般女人―样，用手来抓他。傅绍全忽地站起来，一拳将梅打翻在地，并用脚狠狠地踢她的腰，踢她的脸，踢她的肚，十分凶恶“我不赌？不赌还能什么？！”

傅绍全不想看见秦启昌。他不想见到故事的细节。他见到秦启昌，一面会在心中燃起伊恨的火焰，一面又会跌自惭形秽的心情里。秦启昌太大雄壮了，目光太炯炯有神、雄十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