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瑶田看不见雨样,但能听到雨声———雨本没有声音,是因为它落在水里,落在草上、树上、屋上,才能有声音,一种只有雨与其他万物相碰才能发出的声音。
程瑶田从未如此仔细地听过雨声。他发现雨声原来是如此的动听,如此的丰富,又如此的迷人。一样的雨,落在草上与落在树上,声不一样;一样的雨,落在河里与落在塘里,音是两种。他努力地去辨别着,揣摩着,品味着。两只胳膊的疼痛便渐渐变得麻木。
“小五子、小八子出去已有了一阵了,怎么还不回来?莫不是他们将我忘了?这两个年轻人!”
“小五子好赌,小八子好女人。莫非小五子出去后看到一桌赌局,挪不开脚步,在那里呆下了?莫非小八子又去某个小媳妇家或某个寡妇家了?下雨天,是个睡女人的好时机。”
祠堂里空空的。
程瑶田在听雨的时候看到几只老鼠从墙洞里探头探脑地钻了出来。它们觉得此刻的祠堂已无任何其他生命的迹象,于是开始自由地、欢天喜地地奔跑起来。鼠洞中的鼠群听到了同伙的动静,就从许多个鼠洞里奔跑出来。对于老鼠们而言,这是一片广阔的天地,可在这里集会,可在这里狂欢。
吱吱声,细细的,小小的,但却响成一片。
程瑶田看到,有几只老鼠顺着柱子往上爬着。它们爬一爬,停一停,翘动着胡须,用棕色*的小眼睛打量着正在“飞翔”的程瑶田。它们爬上去了,爬到了横梁上———这一点,是程瑶田感觉到的。程瑶田还感觉到那几只爬上横梁的老鼠似乎正在咬噬绳索。这些老鼠大概是饿极了,饿极了的老鼠是连木头都啃的。程瑶田既高兴,又担忧,高兴的是老鼠说不定能咬断绳索,担忧的是老鼠万一咬断了绳索,他就会重重地摔到地面上。
咬噬绳索的声音是如此的清晰。
这时,程瑶田看见了一只硕大的老鼠。当它一出现时,所有的老鼠便哗哗如秋风吹起的树叶,逃进了各处的鼠洞里。
硕鼠跑动了几步,在屋子中央停住了,一副王者风范。
过了一会儿,一只体态娇小的老鼠从洞中柔软地、甚至是娇滴滴地走了出来,一直走到那只硕鼠的身边。
硕鼠蹲在地上,纹丝不动。
那只娇小的老鼠歪过小小的脑袋,轻轻添着硕鼠的脸。
看得出,硕鼠很惬意。
娇小的老鼠添了一阵之后,那硕鼠体内的某种欲望被激活了。它掉过头来,贪婪地望着娇小的老鼠。
到了此时,程瑶田已能够大致上判断出:那只硕鼠是只公鼠,而那只娇小的老鼠是只母鼠。
母鼠好像有点儿被公鼠的目光吓坏了,往旁边闪了闪,并缩成一团,作出一副随时逃走的姿态。
公鼠闭上了眼睛。这一动作使母鼠丧失了警惕,而就在母鼠再一次向公鼠靠拢时,公鼠突然发动进攻,一头向母鼠扑去。
母鼠扭头就跑。
公鼠紧追其后,几次扑到母鼠的身上,却几次都未能让母鼠就范。
程瑶田目睹了一场旷日持久的追逐。事情虽然是发生在两只老鼠之间,却也惊心动魄。
最终,公鼠蹿上母鼠的脊背,一口咬住母鼠颈上的皮,以它沉重的身体将母鼠压趴在地上。
母鼠企图挣扎,但这种挣扎似乎是为了激起公鼠更强烈的欲望。之后,母鼠温顺地矮下前爪,使臀部高高地翘起,并竖起本来遮盖着羞处的尾巴,将它清晰地暴露给正蠢蠢寻觅的公鼠。随即,母鼠的身体痉挛了一下,便发出了吱吱的声音。这声音是痛苦的,但却又是痛快的。
程瑶田看到,所有的鼠洞口,都露出一两张鼠脸。它们在窥视着祠堂中央那对老鼠忘了天地,忘了日月,忘了一切的交欢。但它们并未走出鼠洞,它们像是观众———在一个个包厢中观看演出的观众。
程瑶田与老鼠们一起观看了这次演出。
这是程瑶田出生以来第一回看到老鼠的交欢。
当公鼠未免有点儿残忍地咬紧了母鼠的颈子,母鼠昂着脑袋、两眼暴凸着吱哇乱叫时,程瑶田闭上双眼,昏厥了过去。
不知是什么时候,程瑶田醒来了。他微微睁开眼睛,看到了小五子、小八子,还有两个年轻人,一个是刘家大扣子,一个是高家的二大头。四人正在地上刚铺上的一张芦苇席子上耍纸牌,都赤着上身,脊梁上流着油汗。他们似乎忘了梁上还悬挂着一个程瑶田,很投入,很认真地耍那纸牌,有时候还会发生争执。大多数情况下,都是自言自语,言语粗俗,不堪入耳。